阿四之死

阿四之死

阿四死了。

阿四死的那天，动物园的“动物节”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闲睱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动物园，园内游人如织。然而，就在这天下午的二点半，坚毅的阿四轰然倒下了，并且再也没有站起来。四个小时后，年少的阿四停止了呼吸，一任工作人员在旁作怎样无谓的徒劳。

阿四是动物园的一头小公象，说它小，是因为它刚满14岁，相对于十几岁的阿四来说，它还不过处在少年时期。如果阿四是个人，它必定还在学校读中学，在一边健壮着一边用自己的眼光认识这个世界，结识它的朋友。然而，阿四是象，它无法与自己的命运抗争，它只能无言地看着死亡一步步朝它紧逼，即使它的体质够结实，也无法改变眼前的这一切。

阿四死了，它的死在人类词典中称为夭折，未成年而死去。

翻开《北京动物园饲养技工培训教材》的初级本，里面有关于大象饲养详细的资料：象在动物园中属珍贵的展览动物之一，正常寿命达60年以上，象是温顺动物，在不受伤时不与人为敌，在管理时要态度友好，用简粗暴和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象是十分有害的。一年之中应使象有尽可能多的时间在室外活动，天气炎热时，要引导象到水池洗浴，饮食、容器要每天清洗，定期消毒……

阿四是因为饲养不当而夭折的，早知等待它的是如此悲惨的运命，阿四又何必从上海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安家呢？没有人知道阿四在活着时生不如死，花十万元买来的阿四，却被弃之如草芥。

1996年的十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十万元的损失，然而十万元又算什么，我难过的是那个曾经顽皮而充满活力的阿四已经命丧黄泉了。

七岁的阿四刚来动物园时很幸福地交到了一个好朋友，虽然他是人类，但阿四和他关系处得很好，他关心阿四，每天把它照顾得很周到，吃得好，睡得好，玩得更好，幸福的阿四只要一看见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用鼻子轻轻地抚弄他，不过他似乎不太喜欢它的这些亲热举动，因为阿四的鼻子有时候会没轻没重，如果弄疼了他，他会用条帚在阿四墙一样的背上狠狠来上几下，但阿四一点也不怕，他就象挠痒一样地惩罚着自己的年幼无知，阿四没有理由不喜欢他，他的话就是命令，阿四象一头战象一样荣耀地服从着他的一切指令，当然，是阿四能听懂的。阿四可不笨。

阿四之死

然而阿四的幸福时光第二年便结束了，并且从此一去不复返了。饲养员换了，人类社会里的规矩实在太多了，多到有些人类自己都弄不明白，更何况作为象的阿四了。面对新面孔的疏于职守和粗暴无礼，阿四终于忍无可忍了。

这一天，在他无端地驱赶下，阿四的鼻子从他的腰间落下去了，于是他因公负伤——腰折了，他再也站不直了，他再也使不上劲了。阿四很得意，尽管阿四在动物园的名声一下子就臭了，但阿四毫不在意，它在意的是下一个来和他打交道的会是谁，是不是还是它最喜欢的那个人，阿四多么希望他能回来再和它相聚，然而动物园是有规矩的地方，饲养员一年一换，他去了再来，这个轮回很长，长到什么程度，阿四永远也想不到。

有一天，他带了女友在外室的围栏外看阿四，他远远地喊了阿四一声，正在象房内囫囵着吃东西的阿四猛然听到了，它嘴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吞下去就冲出了内室，寻声来到了他跟前。阿四心里真开心啊，他才是它在动物园里最亲的亲人，他的声音阿四太熟悉了，阿四都想哭了，只可惜他有些近视，远远的看不见阿四眼里的湿润。他的女友在他身边，他们说说笑笑的，阿四不知他们在议论什么，阿四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自己，若是阿四知道他离开是因为他母亲担心他会被自己意外伤害到时，阿四一定会委屈得哭出声来。

要知道，阿四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象听他的话一样听过别人的话。这些，只有阿四自己心里知道。

今年担负阿四饲养工作的竟然有三个人，一个是新来的实习生，由于他对饲养工作并不热衷，饲养阿四，他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另外两人中有一个有深度眼疾，他看什么都非常吃力，另一个则是以粗枝大叶而闻名的，这三个人的特点各有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希望尽可能快地做完手中的活计，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阿四那日益充满恶臭的居住地。

夏天来了，气温一天比一天高，阿四狭小的内室已经很久没有冲洗了，粪便、尿液以及阿四随意扔下的剩余食物草、果皮等被囚禁的阿四蹂躏得一踏糊涂，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沤的恶臭，阿四睡觉的木板在高温下早已滋生了数不尽的细菌和寄生虫，成天被粗铁链拴住的阿四就象一个重度的皮肤病患者每天奇痒难当，无法睡安稳，拖着沉重的枷锁阿四用巨大的身体整夜整夜地在水泥围栏上用力地撞击着，“咚咚咚，咚咚咚……”，这个沉闷的声音，这个所有的饲养员都心照不宣的声音，就这样日日萦绕在他们生活的上空，却从来没有人真正感受到阿四内心的悲痛与惨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四的体力每天都被严重地耗损着。现在的它要想去外室活动一下，散散步玩一玩都是很难的事，它的活动领地早已被一些为“动物节”捧场的小熊、小猴占领，阿四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肆意妄为，却无能为力。

阿四绝望了。没有人救它，它不过是一头象，只要它还有一口气，人们就不会在意它过得好不好，它快不快乐，把它买来的人不过是动物园负责业和的工作人员，成交后他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了，喂养它的人也是拖家带口的，他们没有闲心去管一头象活得好不好：实习生正忙着谈恋爱，女朋友的一颦一笑都令他魂不守舍，他的心里怎么容得下小象阿四这庞大的身躯；有眼疾的叔叔每天要去动物园附近的舞厅跳舞，他每天都要花大把的时间来研习新的舞步，阿四不过是一头象，不是他的追求；粗枝大叶的伯伯就更不用说了，他每天都在以酒代茶，醉眼看风云，他有时连自己的老婆都认不出来，又怎会记得阿四呢？

阿四已经越来越觉得自己体力不支了，它有太多的不适，它浑身不舒服，然而铁链总是紧锁着的，任它独自在象房里自生自灭。有一天，阿四实在是太热了。头一晕，脚下就软了，它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粪便里，阿四心里知道这很脏，但是它实在没办法了。一位路过的阿姨看见了坐下的阿四，赶紧叫来了兽医，打针吃药后阿四勉强站了起来，阿四是公象，它不想随便倒下，这很令阿四感到羞耻，这样倒下去会令所有的公象蒙羞，阿四心里很清楚。

但是，阿四没撑多久，又倒下了，这一次来看它的人更多了，可是，阿四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它这个年龄应有的光泽，它的皮肤象一头老年象一样皱巴巴地了，倒下的阿四想再次奋力站站来，却没有做到，它的头越来越重，它的眼睛好累，想闭上，它仿佛听见了母亲遥远的呼唤，它好象看见了梦里的森林、草地和湖泊以及久违的阳光，它想跳进水里与伙伴们快乐地嘻戏，把身上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洗掉，它还想再用它的长鼻子做点别的什么，做点什么呢？

还没想好，还来不及想好，阿四就死了。

阿四死了，动物园将再花巨资引进新的小象，责任饲养员照旧上班，扣发本年度年终奖，计1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