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岸的情形不比南岸好多少。
日本方面，国岐支队已经从西面渡江，迫近浦口区域，就是为了堵住渡江而逃的中国军队以及平民百姓。他们早已知晓这里有胡宗南的部队，于是派出了先遣小队，旨在探明敌情。只不过这支先遣队还没有抵达。
卫贺平和萧杉两人一下船，就领着孩子迅速躲避起来。卫贺平这时也不再掩藏自己的伤势，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他笃定自己的骨头已经断了，因为左腿已经不能支撑整个身体，就连站在地上也不能站直。萧杉一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就赶紧替解下自己腰间的绑腿带，给卫贺平进行包扎。
“折了。”萧杉说。
“严重吗？”
“骨头刺在肉里了。忍着。”
卫贺平忍住了。
“现在怎么样？”萧杉问。
“比刚刚好点了。”
“能走吗？”
“我担心不能走。”卫贺平说，“如果我不能走，你把两个孩子带走。”接着从衣服里边的口袋捏出一封湿漉漉的信封，交给了萧杉。向他说明了事情的缘由。
“能送到吗？”
“不知道，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
“那就保证他们安全。”卫贺平说，“你不是要去陕西吗？带着他们。那边还没打仗。”
萧杉笑了笑说：“哪儿有不打仗的地方？”卫贺平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是笑了笑。他沉默了一会儿，对两个孩子嘘寒问暖，但是孩子们冻得发抖，湿漉漉的衣裳披在身上，怎么也干不了,更暖不起来。萧杉看天色渐亮，于是打算生火。卫贺平不同意：“别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们静悄悄地坐在一堆干巴巴的泥地上，听着树丛里一阵鸟鸣，这群鸟叽叽喳喳，正是给雏儿喂食的时候。血红的旭日冉冉升起。江面上升起似乎飘起了一阵血腥味，逆风而上，钻进了卫贺平的鼻子里。他仍旧对前夜在下关看见的场面感到触目惊心。
卫贺平摸了摸胡渣子，心里仍然没有镇定。他从没看见过这样的情形。自己曾在部队里行军打仗，每个士兵只会对战场前线感到恐惧慌张甚至吓得魂飞魄散，但都不会因为打了败仗惊慌失措，因为撤退就是一种逃生。他似乎对撤退有着一种不同的理解。但他从没有经历过像南京这样的溃败。他们自己人相互拼杀，是因为无序产生的恐惧。这种恐惧深深震撼到了卫贺平。
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一些事情，你逃无可逃，就像鹰隼被锁住脚脖子那样身陷囹圄。不论东南西北，放眼望去，都是死路一条，像是迷了路的耗子。比耗子还悲惨的是，那犹如黑暗里摇曳这就快奄奄一息的唯一烛光似的惴惴不安，如同利剑一般，悬在头顶。这时候你会作出就连你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呢？”萧杉冻得深吸着几口气，哆嗦着问他。
“没什么。”
“我们现在怎么办？”
“继续往北走。进了江西地界，情况就会变好。”
“两个孩子怕走不动。”
卫贺平看了看大鲁，只抱腿坐在萧杉旁边不说话。小鲁则靠在自己身边围着自己去点暖和。
“小鲁厉害呀！”卫贺平夸赞他说，“能想到搬救兵，也晓得突发情况要赶紧通知到我。”
小鲁病恹恹地笑了笑。
萧杉察觉到一些不正常，迅速地俯身爬过来摸了摸小鲁的额头：“发热了。”
卫贺平也探手摸了一摸，滚烫的。
“糟糕了。这孩子体质也太差。”卫贺平一下子也没了主意，“这怎么办？”
萧杉沉沉地说了一句：“去找浦口的驻军。”
“这不是找死吗？”
“还能怎么办？”萧杉一脸踟躇，“带着两个伤病员要去江西，你打算什么时候到？”
卫贺平在考虑，在考虑，该怎么办？他抱着小鲁，放眼望去，枯叶在乌黑的树枝上凋零，那些个麻雀在枝头跳来跃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底下这些个近乎悲惨的人类。它们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悲惨。现在在卫贺平眼里，一切都是死气沉沉，阳光透过树枝，冷冰冰地打在身上，竟好似驱散出了一股子的霉旧的就要发烂的气味。目前仍旧南京城的范围，他不想死在这儿，他不想死。卫贺平琢磨着能否有别的办法，把这么些个孩子，还有自己，对，还有自己，也送去太平的地方。然而萧杉给出的方法，却似乎成了不二之选。不管他们之后是否撤退，找到了自己人终归是有吃的，就算是被当做逃兵抓起来，也有吃的，也能安全抵达下一个地方。更何况他们还带着孩子。
但是卫贺平忽然发现，这个法子是萧杉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卫贺平逃跑早就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自己有上边给的公文，能够证明自己是带两个孩子出城，但是萧杉则是实打实的临阵而逃，而且他自己就是督战部队里的兵，这样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他还能编出什么话来说吗？一旦被抓捕，那就是就地枪决的事情。卫贺平不再迟疑，果断地说：“去江西。”
但是眼下却又不能把小鲁的病置之不理。
卫贺平在和萧杉的商议下，决定向树林深处转移。萧杉给卫贺平招来了一根粗树干做拐杖，而自己则抱住小鲁，带着大鲁一直往树林深处走。他们走得很慢，因而也走得很静。萧杉背着瘫软着伏在肩上的小鲁，要比自己在家里背吵闹的儿子要轻松得多。
“叔，背得动吗？”小鲁喃喃问道。
“背得动。”说话时，萧杉猛地把小鲁往上一提，这样更省事。
“听见了吗？”卫贺平停下来说。
“听见什么？”
“啥也没听见就对了，我们离战场越来越远，越远就越安全。”
走了近一个钟头，卫贺平这才停下来，嘱咐萧杉在附近搜罗树枝生火。
“干的，一定要干树枝！”
卫贺平在火生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着树枝把小鲁的衣服放在火堆旁烤干，热腾腾的温度让小鲁在寒风中舒服许多，那如同千斤巨石压在脑袋上的沉重感一时间消弭了不少。萧杉把罐头拿出来烤热了些，撕开罐头盖子递给大鲁，大鲁不停把鼻涕吸进鼻子里，给弟弟一点点喂食。
“大鲁！自己吃自己的，你弟有我看着。”卫贺平说，“你先把衣服烤干。萧杉，你也吃点。”
树林里的氛围随着篝火的旺盛也渐渐变得柔和下来，冷风拂面也不再是冬日里凛冽的刺骨，而是初春那种略带温柔的和煦。小鲁似乎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面容痛苦，取而代之的是那平平静静的呼吸。小鲁的状况略有缓和，不似先前那么畏寒，身子骨的颤抖也慢慢不见。卫贺平抬头看天，太阳扑灭了黑夜，江面被阳光照得鲜红的雾气渐渐消散，留下土黄色的降水滚滚东流。光亮充斥在树林里，鸟儿叫，云儿飘。萧衫和卫贺平，还有两个孩子，都平静了下来。
这时卫贺平忽然说道：“该走了。”
萧衫点了点头，把小鲁叫醒。正要踢散火堆。卫贺平止住了他：“你踢散了别人就看不出来了？手雷身上有多少？给我两个。你的头盔没用了，也给我。”他抓着头盔狠狠在石头上砸了几下，就好像是给人丢弃了的旧头盔似的，他把两个手雷倒腾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用头盔盖在地上，拄着树干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谁想查清楚这地方，就得赔上一两条命。”
“我以为只有工兵才会做‘诡雷’，卫哥，可以啊！”萧衫不禁对卫贺平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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