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玻璃的人
那个盛夏的周末前夜下了场暴雨。
清晨,我不情愿地被一阵类似旧放映机发出的一连串卡卡声吵醒。天刚亮,雨后放晴,空气新润,使人清醒。那卡卡声渐渐变大,伴随的竟然还有一男一女方言的交谈。我的目光定格在卧室阳台没拉窗帘的落地窗。此窗朝东,视野极佳,晚上关灯可以欣赏到月湖湾绝美的夜色,水波交融映衬着万家灯火,总能安慰孤眠的灵魂。所以我习惯睡前拉开窗帘欣赏如水夜色……
当然,你完全不难想象那天清晨,当一台吊索升降架载着两个人在我睡眼惺忪的状态下徐徐升到我窗帘大敞的窗外时,我有种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无处可躲的感觉。
一把抓起枕边的睡衣裤缩进被子里紧忙穿上,然后捂在被子里停了三秒,“化险为夷”的同时,我恼羞成怒,突然有种隐私受到侵犯的恼火。
我感到自己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披头散发地跑到床边拉开纱窗探出头去。我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周末大清早,就在属于我私人领域的25楼卧室窗外搞飞机。
只见细细的两根钢索从楼顶延伸下来,末端固定着一米见宽的木板,上面站着一男一女。原来是擦玻璃的人。我本将欲发作的“起床气”在看到这两个只用一根不知有没有用的细绳做保险索就在刚刚六点的周末清早来到离地面六七十米的高空擦玻璃的人之后,烟消云散。于是我扒在窗檐上,傻不拉叽地看着他俩干活儿。
男人二十来岁皮肤黝黑,手臂健壮;女人头上的钢盔边沿露出花白的两鬓,至少五六十岁。 或许因为高空作业的原因,她的腿有些颤抖,背也弯弓着,呈现出极不协调的姿势。她一只手拿着擦玻璃的长拖把,小心地控制着身体的平衡,伸向前擦着24楼的窗户,另只手紧紧抓着钢索,面色紧张而专注。旁边的小伙子则显得熟练很多,他用一只腿勾住保险索,双手抓住拖把,探出大半个身子去擦24楼另一边的窗户。转眼就擦完了他那边,又来帮女人擦。
又是一个桑拿天!昨夜的雨没有赶走燥热,周末清晨人们依然闷闷地出不出来汗,这也预示着,午后将迎来新一轮暴晒和酷暑。
我走回房间,挨个往芦荟、文竹、葫芦和茉莉花盆里浇了水,又在客厅的猫碗里加了些猫饼干和纯净水,然后慢条斯理地洗脸刷牙梳头发。冲一杯清茶,就一片吐司面包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我端着杯子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卧室的窗边。他们还在擦24层厨房的窗户。
“阿姨,你再擦快点,擦完这栋楼还有三栋呢!咱们得在下午最晒的时间前做完啊!”小伙子一边擦一边大声对女人说。
“哦哦!中!我见不得高的地方,以前在老家,到梁上收玉米粒都是娃他爹上,我都不敢爬梯子。”女人声音有些发紧,但还是大声回答着。从黑黄的皮肤能看出她曾是个庄稼人。
“你那叫恐高症!城里人都这么叫。有一次我们擦南二环边上那个40多层的高楼,刚好有酒店的服务员在窗边打电话,她一看见我们就惊得叫了一声,说她有恐高症,站在窗边腿都软,夸我们真厉害,像那个什么蜘蛛侠。”
“蜘蛛侠是啥?”女人扭了一把抹布,把它缠在擦窗竿顶端问。
“是电影里外国神仙,好像专门上好爬低的,而且摔不死。”年轻人咧嘴笑了。我也被他的答案逗笑了。
他们的升降台来到了我这一层。
“阿姨,你们这么早就上班了?”我斜倚着窗边站着,手中端着半杯茶。
“噢噢,下午太热,要赶在上午擦完。”她用方言回答我,旁边的小伙子也不说话,手脚麻利地擦着我的窗子。
“阿姨您今年有四十多了吧?”我知道自己记者的职业病又犯了。
“哪儿!我都叫六十五啦!”女人用手比划着六,脸上笑纹褶皱起来。
“六十五啦?!您可真不像!”我的感慨是由衷的,常年劳动使她的体魄看起来非常健壮。“六十五可不小了,您怎么还做这么辛苦危险的工作啊?”
“小儿子在城里上学,有出息,考上硕士了。谈对象了眼看要娶媳妇,家里没钱,我和他爹一商量就出来打工。”她说的笑逐颜开,儿子出息大过了她的恐高症。
“那您也没必要做这么危险的工作,我刚听您说怕高不是吗?”
“高处薪水高,在这擦一天玻璃是在下面搬砖头的三倍工钱。”她说着把拖把递给旁边的小伙子。
小伙子搭话了:“我说让她别做了,她不听,要给她儿子挣娶媳妇的钱,几次恐高,一上高处就头晕,吓死个人。”小伙显然对这位大妈搭档既无奈又不满。
我突然想起点什么:“你们吃早饭了吗?”说着我就厨房里走。
“不不,女子你不管!”“早上不吃了。”小伙子和大妈被我这句客套话问得有些慌乱。但我不是在假装客套,我的厨房里的确有富余的面包。
“大姐真的别麻烦了,我们咋好意思!快快擦完还有别的活。”小伙儿说完按了脚手架的上升开关。他们缓缓升上去擦26楼了。
我又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他们,便也开始收拾扫除。
几个月后的一天,唐城已到雨季。又是一个雨后的周末清晨,仲秋的凉意已开始袭人。我被同样的绞索声音吵醒,这次我知道是擦玻璃的人来了。迅速穿衣下地。
果真,两个擦玻璃的人已经在擦24楼的窗户。我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上次的那个小伙子,只不过这次他旁边不是那位老阿姨,而是另一位年龄相当的小伙子。
“嘿!又是你啊~”我朝他们喊话。他朝我咧嘴笑笑。
升降索升到25层时我问那个小伙:“你换搭档了?那个阿姨不做了吗?”
他原本轻松的神色忽就凝重下来:“她两个月前擦玻璃时低血糖晕了,失足从十几层坠楼了,当场就没救过来。”
我感到一阵耳鸣目眩,喉咙发堵,我还是第一次因为震惊耳鸣,因为听闻一个陌生人的遭遇和死讯耳鸣。我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小伙也没再说话。甚至他们什么时候擦完了我的窗子、什么时候升上26层去的,我后来都想不起来了。
我不知满心欢喜从乡下来到城里为了给研究生儿子赚娶媳妇钱的老阿姨最后看到儿子办喜事了没有;不知她是不是因为省钱赶工不吃早饭或者恐高症而在高空晕厥失足;我不知如果那个周末早晨我坚持递给她一片面包什么的她会不会欣然接受;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老阿姨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岁月顶着风雨烈日为了子孙煎熬。
天又阴了下来,要下雨了。擦玻璃的人刚刚把窗户擦的透亮洁净,这一场雨下过之后,城市又将恢复尘霾模糊。
擦玻璃的人,又要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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