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秀园的今昔
任福生
蔚秀园在燕京大学(今北大西门)对过,原名“含芳园”,面积百余亩,大致呈方形。早先海淀这一带山青水秀,建造了许多皇家园林,蔚秀园的东边有和珅的淑春园和明末书画家米万钟的勺园,后被燕京大学买下,建成了中外闻名的校园——燕园。西边有庆亲王奕劻(kuang)秀丽别致的承泽园,他总理过外交,是外国公使常去的地方。南边是三百年前康熙盛世时的畅春园;北边是举世闻名的圆明园。
清朝咸丰皇帝于1858年把它赐给同父异母的七弟醇亲王奕譞(xuan)。当年九月奕譞十八岁生日时,他六哥恭亲王奕䜣贺诗,其中一句“名园蔚秀询秋光,寿客筵开菊正黄”道出了开园和寿辰的盛况。是年冬天咸丰帝赐名“蔚秀园”,七爷高兴地在诗中写道:园路曲折,小桥清流,老树奇形,青竹挡路,鸿鹫浴水,鹧鸪闻声,江南乡趣,君游闲步。不料刚住两年,就赶上1860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城,火烧圆明园,蔚秀园在劫难逃,几成灰烬。
1861年咸丰帝驾崩,奕譞帮助慈禧太后发动政变,铲除政敌,又娶了慈禧的妹妹做嫡福晋,深得慈禧的信任。十三年后同治皇帝病逝,1875年慈禧立奕譞与她妹妹所生的二子载湉(tian)继位,称光绪皇帝。奕譞被封为御前大臣,他兢兢业业,讨好取信,低调做人,为博得慈禧太后欢愉, 挪用海军经费修建了颐和园。醇亲王府在后海北岸,今日之宋庆龄故居即当日的王府西花园。蔚秀园荒废了十八年后也重新修缮,但已远不如从前。
1891年颐和园完工,奕譞也病死,葬于凤凰岭一带,现陵墓保存完整,民间称为七王坟。死前在蔚秀园养病,死后内务府收回了园子。后来溥仪皇帝把蔚秀园赐给他父亲摄政王载沣,即奕譞五儿子。民国初年被地方军阀强占,1931年燕京大学买下做教工家属宿舍。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日宣战,日本人封闭了校园,燕大迁往西南继续办学,蔚秀园沦为日本领地。日本投降后,燕大在北平复校,蔚秀园重新回到燕大手中做为教职员住宅。我家搬进去时所看到的就是奕譞重修后又历经了68年风雨侵蚀而荒废了的蔚秀园,但依稀还保留着当年的原貌。
史料记载蔚秀园正门在南边,座北朝南,顶上为歇山顶式建筑(如燕大西校门),两侧八字形的影壁,非常气派。我们搬进去时,这些都不存在了,但园墙凹进去呈八字形,推断是大门的旧址。后来取直补上园墙,修成小院并盖了几间新房。史料还说:“进门还有二门,过二门,眼前叠置峰石嶂屏一座,山势高大,云松耸翠。”当时“峰石嶂屏”没了,只剩一块大青石板,被西侧住家当做院墙材料。青砖影壁还在,后面的山和云松都在,左边有一山豁,丛豁口向北有条弯曲的甬道,两侧砌着虎皮山墙,出口呈喇叭形,正对南湖。
我家搬进来时,蔚秀园大门朝东,正对着燕大西门,上方有块黑匾,写着“蔚秀园”三个描金大字,是蔡元培先生真迹。这个东门猜想是当年燕大为方便职工出入而修的,由此向西又修了甬道,并把挡路的山开一个口子,形成胳膊肘弯。现在东门已成了北大员工学生的交通要道,校方又斜着开个口子,来去校园的路更近了。
史料上说:中心岛院落东边有一转角游廊,墙上开有什锦花窗,还有亭子一座。那时中院保留基本完整,东边转角游廊和什锦花窗都在,南边有座假山,山上有彩绘方亭(现假山方亭都没了,原址改成住家院)。另外,中心岛西南方向隔湖有一山亭,史料记载为六角亭,山脚下还有金鱼池。那时六角彩亭还在(六十年代维修时改成方亭),山脚下有砖砌方形深池,池面已不整。旁边有一间小房,改建后住人,先是姚木匠住那儿,他女儿姚淑燕跟我一班,听说心理系教授沈廼璋先生也住过那儿。再有北院,史料记载为二进院,大门对着假山口,门内两侧有厢房,院外还有戏台。那会儿前院和戏台都没了,成了一片草地,只剩下三间北房构成了一个大厅,燕大附中把它改成音乐教室。西南端留下一单檐方亭,附中用来做借书房(现方亭还在)。后院门锁着,外表看起来保留完整。
东墙外有一大理石砌的四方拱形门,大屋顶,门边雕花,还有一大块空地,猜想是马厩的门,如果从正门下马,绕过东墙,穿过此门进入马厩,正好是这块空地。书上说:醇亲王特别喜欢马和狗,他的马厩和犬舍十分豪华气派,爱马爱犬死了还要给它立个坟头。
以上是关于蔚秀园的历史沿革和1946年以后我所见到的衰败而又有旧貌可寻的景象。下面略略说说蔚秀园中的故人、故事和趣闻。
到了1948 年解放前,全院已有14 户人家。我们家房后住着历史系的王钟翰先生,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回国专攻清史,成为中国清史泰斗。他爱人婚后去加拿大留学,1950年才回国,生了孩子没人看,送托儿所,每天上下班小竹车里放上三个孩子。
中心岛上住着好几家,其中有体育系的阎华棠先生,他教田径和足球,是国家级田径裁判,每到春秋运动会最忙。还有国文系的林焘先生,是著名语言学家,他和妻子杜荣酷爱京剧,他家经常传出清唱声。数学系的李欧先生,他教数学多次获奖,是著名的高级教授,他的夫人王平毕业于燕大生物系,是附中的兼职教师。还有庶务课课长张友渔先生,总是低着头走路,非常严肃不爱说话。阎家和张家都有三四个小孩,我们成天在一起上学、玩耍打闹。门房常大爷有两个女儿,一家四口挤在五,六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一人宽的过道就是炕。深更半夜不管谁叫门,老爷子都会披上衣服就去开门,从无怨言。
1946年燕大附中复校,靠东墙盖起两排北房做为教室,房前修了个小操场,又把北院大厅改做音乐教室,旁边的方亭改做借书的地方。朗朗的读书声,喧闹的课间游戏,园内的追逐,给蔚秀园带来了生气。
燕大附中培养出不少名人,如:李平(李秉衡),解放前即参加地下党活动,燕大新闻系没毕业就成为新华社特派记者,工作特别忙。1954年我在颐和园游泳时碰到他,刚从日内瓦采访回来,他说:以前没接触过共产党大领导,这次见到周恩来总理,说话、办事真让人佩服,还讲了许多周总理与美国杜勒斯斗争的精彩片段。可惜1955年4月11日去万隆亚非会议途中,国民党特务在飞机上安放炸弹,遇难牺牲。
还有周懿娴:上学时和男孩子一起踢足球,打篮球投篮比谁都准。后来入选国家女篮,从队员、中锋、队长到主教练,被评为《新中国篮球运动杰出贡献五十杰》之一。
梁从诫:梁思成的儿子,社会环保人士,书包里总放双筷子,外出吃饭时从不用一次性筷子,为中国环保与国际交流做出很多贡献。
有件趣事:1949年一天下午下课,有两个同学站在东山上玩弹弓,墙外马路上开过来一辆卧车,那时很难见到汽车,朝着小车就是一绷弓子,石子打在玻璃上,小车嘎然停住,司机下来看了看,马上开走了。他俩以为司机要找他们,吓得使劲向后跑,还相互换衣服,看见后边图书室借书人多,就插进去了。大约十几分钟后,来了许多解放军把蔚秀园团团围住,挨家挨户询查。同学没让走都在教室里坐着,他俩表情紧张,被留下说出实情,教育教育就放了。后来猜想:毛主席住在香山,进城办公,燕大西门是必经之路,可能车里坐着首长。教育系通过这次事件,把学校迁到了校内(水塔西南、燕南园东北),与附小合在一起以便于管理。
我家在1952年搬走以后,蔚秀园变化巨大,北边和西边的湖都填了,山也平了,盖上一排排楼房。河水没了,南湖、东湖都干了,成了大土坑。山黄了,树丛少了,北院前那两颗大银杏树只剩一颗了,结的白果也小多了。从60年前的湖水连片,鱼虾满塘,荷苇相间,到现在河断湖干,山平水尽,蔚秀园已逐渐从地面上消失了。我在《童年时的蔚秀园》一文中说过:水是蔚秀园的灵魂,没有灵魂的园林那成了甚么?当年小小的蔚秀园,就是浓缩了的大自然啊,现在人们都说要回归大自然,可是就在我们身边曾经有过的大自然——蔚秀园,不就是被人为破坏了吗?我们的子子孙孙还知道有个蔚秀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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