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德行》
【原文】
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
【戏文】
儿孙满堂自然有儿孙满堂的苦恼,比如临终分遗产,又比如平常论亲疏。世人所谓“一碗水端平”,高难度啊,对于名士来说也不例外。
这不,某天陈寔家的两个小孙子就争论起来,到底谁的爹更厉害一点,相持不下便来找爷爷评理,这一回貌似还真把陈寔给难住了。
陈寔的六个儿子里,也就是处于争论中的这两位(陈纪和陈谌)比较突出,与陈寔并称为“三君”,难得博此雅号,也算后继有人,现在却要他作个孰优孰劣的判断,不论怎么说都无异于自毁长城,伤人伤己。陈寔思来想去,最后说了一句放到现代语境中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话:“元方也难为兄,季方也难为弟。”言外之意,不用比了,二人功德皆在伯仲之间,都好,都好。
我猜这种搅浑水不得罪人的答案势必难以止息孙子们的纷争,却无意中为我们留下了一句成语——难兄难弟。
若非是读过这则典故之人大概很难相信,这词儿最初居然是形容两兄弟同等优秀的褒奖之词,而非我们现在通常理解的倒霉蛋儿二人组。这就叫我不仅陷入深思:汉语,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呢?
这当然不是一两句能聊清楚的事,但也不妨从三个方面找找线索。
其一,百年前的白话文运动“一起步就是高峰”,却也因这高峰忘却了传统文化血脉的渊流。这一汪“血脉”所代表的并非仅仅行文的方式,更代表了吾国吾民的生存方式,随着科学、制度,一大批现代性、工具性的语言传入并孵化着,“人与人的关系”迅速被更具效率与规模的“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所取代,观念日新,文白分立,文言文几乎退出了大众日常性的语言系统,成了极少数研究者的故纸堆。这当然妨碍了大众对于经典的阅读和传承,我们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因此成了“难兄难弟”而不自知。
其二,对中文的某种误解使得一个面团被摊成了薄饼,中文原有的质感、体积、香氛、多义性以及词源性通通被肢解碾碎,原本是在古典基础上形成的白话文,而今却成了纯粹的“对古文的稀释”。过去,能写好白话文的人都通旧学,现在则无须这么麻烦,掌握最基本的语言结构便可以大展身手,只要能用三五年的时间堆出金庸黄易倪匡一辈子的字数便可跻身文学殿堂,谁还会在乎一两个词儿的本意呢?
什么叫写作?不就是码字嘛。
其三,对传统语言的尊重似乎也变得可有可无。从五四之后的无产阶级文艺腔,到开放时代的翻译腔,再到现代的网络语言,若说是尝个新鲜,这反射弧也未免太慢太长。你尽可以说它表现了汉语无限的可塑性,却还是没法改变它的速成与速朽。说到底,语言问题是一个民族思维模式、情感纬度以及教养深浅的综合性问题。
心思至此,竟不敢再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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