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不虚传的阿城，名不虚传的代表作，《棋王 树王 孩子王》这本小说集真的非常精彩。白描的笔法潇洒老到，把人物刻画得饱满深刻，故事自由地在传奇和现实中铺展。读罢掩卷虽不免辛酸，但更多是汹涌澎湃的浩然之气。
我起初不太明白，为什么王一生、肖疙瘩、老杆儿这样的人，要被称呼为“王”，世间并没有臣服于他们的人或物，似乎这“王”做得有点寒碜，是不是称之为“痴”更合适？后来我想明白了，无论在哪个时代，大部分人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我们大部分人只是被看不见的手去规定自己内心的秩序。而能够在心中存一片疆土，绝不会被世俗左右的人生，实在是太少了，能够完整地保留自己精神上的自由，真的值得被尊为“王”。
王一生穷困却不潦倒，生活上除了对吃极为虔诚，对其他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生活条件如何，身份地位如何，社会关系如何，人生际遇如何，他全不在乎。他觉得下棋可解一切不痛快，他把棋盘棋道存于心中，便觉人生无所畏惧。但他绝不是活在自己世界之中的人，他也会因为“我”喜欢看书，能与他分享故事，讨论精神世界，而将“我”引为知己。他对棋道很是尊重，一点不自负，很愿意到处找人切磋对决。遇到“我”这样半桶水的对手，觉得“炮二平五当头炮，是老开局，可有气势，而且是最稳的”，遇到脚卵这样名家之后，又说“几代传下的棋路，不可小看”，总觉得世间万千下棋之人，总有万千可取之处。虽然是“棋呆子”，到底呆得可爱。但他又极为骄傲，不但表现在他面对九名对手一同与他对决，完全没在怕的，更表现在当脚卵用自己的乌木棋换他的参赛资格，他坦坦荡荡拒绝了：“被人做了交易，倒像是我占了便宜。我下得赢下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
阿城对王一生的描写，是很有感染力的，特别在最后的九人世纪大战之际：“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这其中有一种道，和之前王一生的老师，那位拾荒的老头儿给王一生传输的价值观遥相呼应，他们看到的，是一种超脱世俗的，仿佛虚无飘渺却又切实存在的东西。
《棋王》这个中篇里，棋王王一生固然令人动容，但我同样喜欢他身边热心肠的好人们，比如一直对王一生极为上心的“我”，总惦记着他的情况，虽然没有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却是真正与王一生同悲同喜的知己，因为“我”和王一生一样，烦恼的是精神世界的问题——“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脚卵，一个名门之后，毫无架子，口头禅是“蛮好、蛮好”，只因和王一生萍水相逢，下了两局棋后心悦诚服，对他另眼相看，一心介绍他去参加棋类比赛，并毫无保留地用自家的关系和祖传的贵重乌木棋为他争取参赛名额；画家，每次毫无怨言地收留突然到来的王一生，此番连他带来的一大帮朋友也一并收留。寥寥几笔勾勒的画家有血有肉，其实也和王一生一样，穷困窘迫，但心里自有一片清明，他安慰被王一生拒绝的脚卵：“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儿，何以解忧？唯有——唉”。你看王一生的朋友都和他一个德性，坚守着生而为人一点存在的意义。这也是阿城在《棋王》里最想传达的部分——“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于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他们或许平凡，不如王一生那么传奇，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平凡的好人的映衬，让棋王的故事在萧瑟的年代里有了些温暖的意味。
说到人格魅力，或者《树王》里的肖疙瘩更符合我的审美，早年参军，在部队表现优异被提为侦察班长。他在带队剿除邻境残匪时立了大功，却因惩处偷摘一个橘子的部下而被勒令退伍，自觉无颜回乡而选择驻守农场，守卫一方山林。他一身本领，却非常低调隐忍。在这个平凡的守山人身上，我欣赏到了一种不争不怨，不哀不伤，与世无争，无欲则刚的力量。在砍倒山上大树这件事上，他抗拒的态度极为坚定，有一种朴素却又笃定的执着。最后大树被砍倒，葱郁的山林被一把大火烧得殆尽，肖疙瘩竟以死相殉，让故事有一种天人合一，却无力回天的悲壮感。
阿城的小说不动声色地写亲情，极为含蓄动人。《棋王》里王一生的母亲对他的爱化作一副无字棋，他如性命般带在身上；《树王》里肖疙瘩和六爪的父子情，靠一瓶糖果两张糖纸传递得细腻又隐忍；《孩子王》里王七桶对儿子王福的爱，寄托在一本总也买不到的字典上，成了父亲的心事。为帮儿子赢得字典，父亲连夜砍了两百多棵树。这种质朴而坚定的价值观通过言传身教不断得以延续——为捍卫心中认定的事物，可以不计代价，哪怕牺牲生命。
阿城描写的是“王”，仿佛超拔于芸芸众生，但细细品来，这些人物却又无一不浸淫于尘世，对人世间一切不离不弃，是真实流淌的生命。所以是吧，世间并没有什么值得顶礼膜拜的金科玉律，如果有王，那王必定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做自己心中的的王吧，哪怕无人追随，也可以自由地在这精彩的人世间披荆斩棘，要知道，荆棘冠冕并不可怕——如果有对象可以爱，如果有真理值得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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