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黄蓉一觉醒来,看见天光大亮,不觉一惊,昨天是几时睡的,怎么全无记忆?四下一瞧,郭靖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人却不见。她喊了几声“靖哥哥”,见无人应答,颇觉奇怪,围着精舍找了一圈,亦无踪迹。她心下有些慌乱,往竹林,柳堤,清音洞,试剑厅,弹指峰乃至黄药师的精舍都找了一遍,俱不见郭靖踪影。
她心中越来越不安,绕着整个桃花岛找了一圈,喊了一遍又一遍“靖哥哥”,始终无人回应。回到荆棘林前的海滩,她猛然发觉,昨日乘的船不见了!
黄蓉脑中一片空白,双膝一软跪倒在沙滩上。昨夜发生了什么?靖哥哥去哪了?跟爹爹有关系吗?
转念一想,不对不对,靖哥哥难道是独自出海去寻那珠贝了吗?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越想越觉得可能,这傻哥哥最喜欢不声不响的做事,定是为了哄自己欢喜,去捕那夜明珠了。
可恨岛上一艘小船被爹爹用去,另一艘小舢板,岛上哑仆乘了去采买用品,大一些那艘自然是被郭靖乘用了去捕珠。眼下无船可用,只得耐心等待。她在海滩上走来走去,后来渐渐变成跑来跑去,日头升的高了,她慢慢退到荆棘林下躲一躲,实在躲的不耐烦,干脆脱下外衫到海里去。
在水中玩的筋疲力尽,太阳也渐渐西斜,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她不得不爬上岸,心中便和身上一样,湿淋淋阴沉沉的,难以压抑的不安几乎要淹没了她。靖哥哥当真是去寻珠贝了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和爹一前一后的出岛,当真没有什么关联吗?会不会又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靖哥哥再也不回来了?
她一半身子仍落在海中,海水滚滚翻腾,将她的身子一次次冲的冰凉,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要撑起身子立起,却发现小腿在抽筋,怎么也站不起来。潮水渐涨,她硬往上拖了拖身子,再也挪不动,坐在沙滩上看着海面发呆。靖哥哥,你究竟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眼看月升日落,海风渐起,海水越来越凉,她心中也似这海水一般,一片冰寒。
靖哥哥不会回来了。
这月余甜蜜的日子大约是她做的一个梦,是那日岛上惊变之后,她一直不肯醒,自己骗自己的一个梦。他对她许下的那些诺言,终究是不做数了,他不肯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爹爹也不肯。到最后,仍是孤零零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靖哥哥,连跟她告别都不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潮水渐渐平息,她裹着一身湿衣蜷在沙滩上,初时还觉得冷,渐渐的,失去了知觉。娘,你会来接蓉儿走么?
清晨郭靖驱船回岛,靠了岸发现一个奇怪的物事被半淹在海水中,走近一瞧吓了一跳,赶忙抱起,口中喊道:“蓉儿!蓉儿!”一摸她浑身冰凉,掌心手臂已泡的发皱,也不知在海水中待了多久。
郭靖不敢耽搁,忙将她抱回精舍,烧了热水给她泡着,一边守着一边给她运气,过了两炷香的功夫,黄蓉才渐渐醒转。
她睁开眼来第一句话却是:“咦,怎么又做梦?梦里有靖哥哥,让蓉儿再睡会儿……”
郭靖不明所以,却被她这句话弄的莫名心酸,轻轻道:“蓉儿,醒醒,我们去床上睡。”
黄蓉刚闭上的眼睛又慢慢睁开,盯着他瞧了好半天,又伸出手去摸了摸他脸颊,奇道:“梦里的靖哥哥都是热乎乎的,跟真的一样。”
郭靖脸颊触到她掌心,终于发觉有些不对劲,见她双颊绯红,伸手一摸,竟然滚烫如碳火,再一握她的手掌,更是烫的吓人。他急忙将她从浴桶中抱出,再用极大的布巾子裹住抱上床,盖上薄被,找出烈酒给她擦拭降温。
热度稍稍退却之后,他瞧她眉头紧皱,睡梦中牙关紧咬,仿佛正在经历什么艰险,颇为不解,不过出去一日一夜,怎么她竟成了这个样子?想起他留在枕边的字条,左右都找寻不见,不经意掀开床帐,发现竟然掉在了床脚,恰恰被帐脚给遮住了。郭靖猜想她兴许并没看到这字条,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故。
他自然是去寻那珠贝了,想要给她做生辰礼物。她说“得来了,也不过快活一会儿便忘了”,哪怕是这一会儿快活,他也想为她寻来。珠贝甚大,他潜进去数次,才把它整个弄下来,一点点托上礁石,用船上的绳子一点点拖上了船。待弄完这些,已是入夜,海上起了大风,浪头很大,他海上的方位尚不熟悉,不敢贸然离开,直到快近黎明,风平浪静,才起了锚回返。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黄蓉脸上突然露出笑容,接着泪水一滴一滴涌出,渐渐成行,翻了个身,喃喃念道:“靖哥哥……我不要你报我什么恩情………靖哥哥,不是我爹杀的,你别发那么毒的誓…………呜呜,爹不要蓉儿,你也不要蓉儿……”睡梦中越哭越凶,泪水早已把枕头洇透了。
郭靖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被她流露出的无边愁苦翻搅的难受,暗想她果然是留下了 心病,该怎么让她消解才好呢?
黄蓉醒转时已是月上中天,身子有些虚软,两个眼睛又疼又涩睁不开,眼珠儿转了好几转,才勉强睁开,头疼欲裂,扶着脑袋坐起来,看到郭靖歪在身边还有些发懵,自己这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摇摇脑袋,掐了自己一把,疼的“哎哟”了一声。掌心涩涩的难受,摊开一瞧,掌心的皮褪了一大半,忽地忆起昨日种种,渐渐清醒。郭靖被她那声“哎哟”惊醒,坐了起来,喜道:“蓉儿,你好了吗?”
黄蓉盯着他瞧了半天,直瞧的郭靖心中发毛,问道:“蓉儿,怎么了?”
黄蓉想了想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郭靖一怔,道:“蓉儿,我……”
黄蓉不等他说完,又问:“你还走吗?”
郭靖看她眼神懵懂天真,仿若孩童,但明亮澄澈,不容躲闪,点头道:“蓉儿,我不走了。”
黄蓉点点头,忽而闭眼,“哇”地吐出一口暗沉沉的血。郭靖吃了一惊,忙抓起她的手探脉,只觉气血虽虚,较之前却顺畅许多。他想起她之前说过在山东大病一场,并不曾细问她究竟是什么病,但遭逢大变之时她重伤初愈,被自己误会,夹在父亲和自己之间左右为难,又被欧阳锋百般折磨,想来堵在心口的那块淤血,竟是今日才吐出来。
难怪他总觉得她笑颜之下难掩轻愁,想来屡次背弃之苦她并未忘记,只是无可奈何悄悄掩埋住罢了。这次机缘巧合,在海上耽搁一夜,能引得她把心里的病根去了,倒也是好事一桩。
他将她慢慢放下,扶她躺好,容色虽然略带苍白,神情却安静了许多,握住他的手,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烧退了,郭靖带她去船上看那拖来的珠贝,用长剑割断了柱脚,将珠贝剖开。那珠贝内外已是珠光闪闪,里面更是灿然生辉,透过贝肉能看到大大小小几十处若有若无的淡淡光辉。郭靖小心翼翼用匕首把贝肉剖开,一颗又一颗大小不同的珠子滚了出来。都是略略透着肉粉的珠子,既有浑圆的,也有不成形的,最大几颗,有鸽子蛋那么大,难得莹润剔透,是海珠中的极品。黄蓉看到他捧出的珠子,惊叹一声,自己觉得好玩,也去贝里挑珠。
最后挑无可挑,他们将放在贝壳中的珠子数了数,竟有二十来颗。虽然大多数品相普通,但已有的几颗已是价值连城。黄蓉看了那几颗鸽子蛋,虽然惊叹,但她自幼见惯稀世珍宝,不以为意。倒是那硕大的珠贝,她绕着走了几圈,心里甚是喜欢,对郭靖笑道:“靖哥哥,这个珠贝,拿来给我做个妆台吧!”
她脸上仍有病容,海风之中,裹在宽大的衫子里,看着楚楚可怜,但这一笑,似拨云见雾,煞是动人。
郭靖见她喜欢,哪有不允,立时便要将珠贝送到舟山,去寻能工巧匠。黄蓉拽住他衣襟,惊惶道:“你不是说不走了吗?”
郭靖见她如惊弓之鸟,忙握住她手道:“蓉儿,蓉儿,别怕,我不去。我让哑仆去便是,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让你独个儿一人在这岛上。”
黄蓉摇摇头,“独个儿在别的地方也不成。不管你以后是去看你大师父,还是去做什么,不能留下蓉儿独个儿一个人。靖哥哥,我知道,这世上我们管不了的事太多,蓉儿从不怪你,只要你以后都不放开蓉儿的手,天涯海角,生生死死,蓉儿都随你去。”
郭靖心中一热,握紧她的手道:“蓉儿,我知道,我从前做了好多混账事,害你受了许多委屈。但我想你知道,在郭靖心里,从未有一时一刻与你分离,哪怕我猪油蒙了眼,以为是你爹杀了我师父时,我也把心留在你那里。蓉儿……我……你知道的,除了你,除了你,我再不会喜欢任何人。我虽然管不住自己,总做傻事,可是我……我,哎,蓉儿……你知道我的……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黄蓉本想说不,转念一想,起手便是一掌,手掌翻飞姿势曼妙,一眨眼功夫郭靖已前前后后挨了几十掌。黄蓉翻身落在甲板上,笑道:“好啦,前尘往事,一笔勾销!”虽是出气,她爱重郭靖,自然不会用上真力。
郭靖身上便似被人拍了拍土一般,瞧着她笑容灿烂如昔,心中爱怜,将她拢入怀中抱住。
世人常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又有谁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世间哪有永远灿烂无匹的桃花,不过是一年又一年,风雨岁月的洗礼,不屈不折,历久弥新。花木如是,人亦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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