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郭靖缓了缓,又开始用力挣扎,他性子坚韧倔强,下定了决心就一定要做到,直累的又酸又困,这才停下,隐约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音传来,“靖哥哥!靖哥哥!”他回头看到熊熊火焰中,黄蓉微微笑着朝他挥手,急的大吼:“蓉儿!你快出来!”
那一团火焰裹着她越飘越远,她的笑容渐渐湮没在火中,心头大恸,“蓉儿!”拼尽全身力气一争,睁开了眼睛。
华筝看他睡梦中满头大汗,牙齿磨的格格做响,心里很是担忧,一直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守候,听见他吼出“蓉儿”,心里一沉。
郭靖摸摸脑袋,感觉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疼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发昏,发觉有只温软的手握着他的手,下意识以为是黄蓉,睁眼一瞧,却是……华筝!?
“华……筝?你怎么在这里?”望望四壁,却发现自己不是在家中。华筝救他时,他早已昏迷,等回到府中,又一直沉睡,只有黄蓉进去和他说话的当口才醒了一会儿,并未提起华筝。他看着华筝有些发懵,半晌才想起来问道:“蓉儿呢?这是在哪儿?蓉儿怎么没在?”
华筝见他一醒来,先问黄蓉,微微泛酸,故意道:“她叫我带你离开襄阳,她说从此再不见你。”
郭靖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为什么这样说?莫非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想到昏睡前看见的那滴眼泪,急道:“城里出事了!是不是?”
华筝不敢看他,硬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在这里,能出什么事?你的命难道不是我救回来的?我跟黄蓉说,只要她愿意离开你,我就让蒙古军退兵。她说只要能保你性命,她就愿意离开你。”
郭靖狐疑,只是他本就不聪明,这时脑子里仍然有些迷迷糊糊,又是疼痛难忍,也难以分辨到底哪里不对。缓了半晌又想起一事,“你怎么会来到襄阳?”
华筝默然,忽道:“你不想看到我是不是?”
郭靖想说不是,又觉得不对,干脆不说。
华筝一直看他神色,见他这样,知道他并没有半分惦念自己,一股酸涩涌上心间,凄然道:“我男人死了。窝阔台哥哥又灭了我的部落,就把我接了回来。忽必烈来南的时候,我想看看你的家乡,就一并跟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那天在城外你被他们打成重伤……是我把你送回来的。”
郭靖终于想起哪里不对了,“你说你告诉蓉儿,你能让忽必烈退兵?”
“……嗯。”
“那你能让忽必烈退兵吗?”郭靖死死盯着她。
华筝被他的视线威逼不过,终于软下来,“……不能。”
“你连我都骗不过,蓉儿怎么会信你?”
华筝没想到他反应这般迅捷,顿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道:“她又不在乎襄阳保的住保不住,她只想要你活着。只有我才能保你平安无事。”
郭靖更加疑惑,“我在襄阳好好的养伤会出什么事?所以襄阳真的出事了?是不是你们趁着我重伤前来偷袭?”越想越急,“我要回去!蓉儿现在根本使不出力气,怎能以身犯险!”想起梦中她湮没在火里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痛,她可千万别有事啊!
华筝气道:“什么叫我们来偷袭!我又不知忽必烈会派人来……”忽地醒悟自己说了什么,忙掩住口。
郭靖扶着头,忍住一阵阵恨不得把脑袋劈开的疼痛,喘气道:“忽必烈派人偷袭?所以蓉儿让你把我带出来避难,是不是?”
华筝无奈点了点头。
“那她为什么不自己跟我出来?要托付于你?”
华筝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她那个样子,留在那里也帮不上忙,为什么不跟着一起走,却把郭靖托付给自己呢?这藏身之处是她准备的,如此隐秘,若非知情,旁人根本找不到。
郭靖内伤极重,又被下了大分量的迷药,凭着毅力冲破迷药桎梏,可体力未复,这般说了半天话,已出了一身大汗,昏昏欲倒。
“我要回去……送我回去……”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华筝呆立原地看着,心中苦笑,黄蓉啊黄蓉,他心里根本没有我,托付给我也没有用……郭靖头重脚轻,手脚全都不听使唤,见华筝不肯帮他,只能下来调息。
华筝看着他的眉眼,比从前长开了很多,少了青涩倔强,多了几分成熟味道,比之从前,更令她心折。想到黄蓉的话,她不甘心。
“阿靖……”
“阿靖……黄姑娘真的告诉我她要离开你,让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她。”
郭靖暗暗运功,听到这话,心里更急,蓉儿一定遇到麻烦了!为什么不跟他说呢!口中却不答。
“阿靖!……”华筝看着他,使劲咬了咬唇,“阿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只因为我是蒙古人吗?”
“华筝妹子,”郭靖手脚终于能用上力气,慢慢活动开,踌躇道:“我嘴笨,不会说。我只知道蓉儿在我心里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我在她心里也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不知道蓉儿托付了你什么,可若不是她,也没有谁能当我郭靖的妻子……对不住了。”说罢,郭靖踉跄着走出房门。
华筝慢慢滑坐到地上,掩面痛哭。
郭靖走出门,才发现这是个地道,顺着光亮的部分往外走,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出口。出口外人声嘈杂,像是个极热闹的地方。
他伏在门上歇息了片刻,脑中依然嗡嗡做响。蓉儿到底给我下了多少药!她想我睡多久?为什么把我推给别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门外渐渐传来炊烟的味道,百姓们的闲聊声也传了进来。
“今天可真是凶险呢!”
“可不是嘛!怎么突然闯进来那么些蒙古人!”
“听说郭大侠家里已经烧没了!”
“火势那么大,人没事吧?”
“谁知道呢!没见到郭大侠夫妇出现啊!倒是那位少年英雄好生了得!”
“郭大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没了他,襄阳还能守得住几天!”
郭靖先是心里一宽,还好!还在襄阳城里。接下去又听的一震。
家中失火了?蒙古人去家中放火了!蓉儿呢!
他硬撑着站稳,出去以后发现这是一排破旧的民房,地道的入口在卧房的炕下面。左右四邻挨的很紧,处处透露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外面天已经黑了,看时辰应当是酉时过半。他走一走,喘一喘,好半天才走出巷子。襄阳戍时以后开始宵禁,此时街上行人已慢慢变少,丐帮子弟却是遍布全城,刚出巷子就有人认出了他。
“郭大侠!你怎么在这儿?”
“郭大侠!你的伤势如何?”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赶紧去报了鲁有脚,不一会就看见他和朱子柳赶了来。
“郭大侠!你怎么在这儿?伤势可无碍吗?”鲁有脚整日未见郭靖,并不清楚他的行踪,郭府中起了大火,蒙古人遍寻他不着,可自己人也找不到他,连杨过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黄蓉又一直昏迷未醒。
郭靖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慢慢道:“鲁帮主,朱师兄,此事说来话长。蓉儿呢?她在哪?我听说府里着了大火?她没事吧?”
朱子柳面色凝重:“郭大侠,黄师妹现下在吕大人府中,郭姑娘陪着她。只是……”
郭靖急道:“只是什么?蓉儿可是受了伤?”
鲁有脚道:“受伤倒没有……唉,只是可比受伤麻烦多了。我这就送你去吕大人府上。”他们来时带着一辆马车,扶郭靖上车坐好,将他送到吕文德的府上。
吕文德听说郭靖无恙,喜出望外,亲自出府相迎,笑道:“郭大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大家遍寻你不着,还以为你被蒙古人捉了去。原来你另有藏身之处!”
郭靖面露尴尬,“吕大人,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忧心蓉儿,急急问道:“拙荆可还好吗?”
吕文德喜色顿去,面露愁容,“郭夫人送来的时候情况不太好,我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说……”
郭靖脚步一顿,“说什么?”
“若是今晚过不去,那就……”吕文德有些踌躇,不敢说出大夫说的那句话。
郭靖一呆,忙问道:“蓉儿到底怎么了?”
“郭夫人在兵荒马乱时生下了孩子,郭大小姐找到她时,并不在火场,而是在一处冰冷的院落里。我们猜测她是到那里去避难,结果生了孩子之后脱了力,就睡了过去。送来时已发起了热,拙荆和郭大小姐正在照顾她。”吕文德没说黄蓉被送来时形容极其凄惨,面色灰白,郭芙早已吓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劲哭。
郭靖喃喃道:“孩子出生了,孩子出生了,孩子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生了……蓉儿!”
吕文德忙搀扶着他,好叫他走快些。
“爹!”郭芙守在母亲床前,惶惶无措,不住的流泪,看到父亲进来,心里总算有了依靠,“爹!你去哪儿了!娘她……”郭芙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奄奄一息的模样,早就吓的撑不住了。
“芙儿……”郭靖拍拍女儿的肩膀,“难为你了。”看到面无血色,悄无声息躺在床上的妻子,上前握住她微微浮肿的手,“蓉儿……”
吕夫人站在他身后,慢声慢气道:“郭大侠,我们已请了襄阳最好的大夫来,施了针,开了药。端看今夜血是不是能止住,热能不能退,若是不能,那便……”
郭靖神不守舍的问:“止什么血?”
吕夫人叹道:“郭夫人自产下孩儿,便一直出血不止,虽不甚急,可就是不能止息。大夫说她双胎之故,产后力竭,本就比旁人凶险,更奇怪的是,大夫说她似乎无意求生。郭大侠,这可怎生是好?”
“出血不止”,“双胎”,“无意求生”,每一句都在郭靖心里砸下一锤,昨夜她还对他说,甘愿为他操劳一辈子,短短一日,竟然天翻地覆。他喃喃问道:“芙儿,你找到你娘时是怎么个情形?”
郭芙早已双眼红肿,一边抽噎一边道:“府里大半烧成灰了,龙姑娘告诉我娘在卧房后面的院子里。我去找娘时,她倒在房中的地上,浑身都是血污,怀中躺着弟弟。”
“弟弟?两个都是弟弟么?”郭靖目不转睛的瞧着妻子,蓉儿,你如愿了,不想看看吗?
“不是……只有一个。”郭芙抽抽噎噎道,“另一个,另一个,不知道被龙姑娘抱哪去了。”
郭靖不再问,脑中糊涂,就这般呆呆守着她。蓉儿,你究竟为了什么,不想求生?为了什么,要把我托付给华筝?
“吱呀”一声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推门入内,身后的药童端着一盅药,见到郭靖,面上一喜,“郭大侠,你来的正好,老朽正有许多事要问你。”
郭靖对着大夫一揖,“老大夫请讲。”
“敢问尊夫人生产之前可是遇到过什么事?老朽诊脉时,产后虚弱是固然,可是一派死象,全无生机。须知药医不死病,病人若求死,大夫再高明也是枉然。”
郭靖又愧又悔,“郭某……全然不知。郭某昨日受了伤,又被拙荆下了迷药,好不容易挣脱药力赶了回来,就是如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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