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一期的《十三邀》里,许知远对话李诞。李诞作为佛系青年的代言人,口头禅永远是“人间不值得”,对于许知远这样的知识分子对这个时代所怀抱的忧虑,李诞觉得不能理解,相反,他积极地拥抱这个时代:
【世界就是这么运行的,我就得赶紧地运行起来呗。我就别嘚瑟了,我就加入大家一起运行。世界没有错,我没有说它错了。】
而许知远则不能理解,这一代人,为什么这么容易“被规训”。
但实话实说,中国的读书人容易“被规训”,仅仅是这一代的事情吗?
我最近在看刘斯奋先生的《白门柳》,讲述的便是明末知识分子的情状。在我看来:中国的读书人,从来都是“被规训“的。
余世存先生曾经谈到过美国的民主选举制度,认为四年一度的重新选举,其实就是社会的一次巨变和断裂,在重新整合的过程中,人们开始重新思考、安排社会生活,为社会的运行注入新的活力。
《白门柳》讲述的时代,就是一个巨变和断裂的时代:崇祯末年,北方的清朝军队虎视眈眈,而明朝内部也面临着李闯等农民起义的侵蚀,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以东林党为首的复社成员,情怀激荡,以中兴大明为己任,积极地参与到政治活动中。
他们开始积极地进言:复社四公子之一冒辟疆拜访南京兵部尚书,当被问到如此时局,应该有什么举措,才能振兴大明。这位公子哥慷慨激昂地大谈起“正风俗,严纲纪“等等大话。
他们积极地与朝中的小人作斗争,小人的代表之一,就是阉党的余孽阮大铖,东林党用尽一切方法去恶心他、嘲讽他,写对联嘲讽他,编排戏曲来取笑他,因为他们相信,只要朝廷“亲君子,远小人”,就一定会朝政日上,大明中兴。
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政治的良好运行之法古已有之,只要能把古老的风俗正过来,严守应有的纲纪,和君子小人之防,那么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与美国人在断裂中重新洗牌,重新决定社会的运行方式不同,中国的知识分子则相信回归到旧有的价值体系中,才是一个巨变的社会重新归于稳定与中兴的唯一道路。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理想国丛书中有一句话,叫:想象另一种可能。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则是拒绝想象的,对他们来说,古圣先贤早已将一个良好社会的建成方案写好,“半部论语治天下”,不用去想象新的可能。
张宏杰的《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将这个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风骨与气节,写得入木三分,但刘瑜在后记中问到:成圣又如何?曾国藩作为一代大儒,几达内圣外王的境界,可也挽留不住大清朝一泻千里的颓势。刘瑜引用了一句西方的言语:Think outside the box。翻译过来,叫“跳出盒子去思考”,曾的局限性就是他早已将自己牢牢限制在儒家教诲的大盒子中,从未曾跳出这个盒子,去“抬头观望天窗外的璀璨星空”。
与我们这些早已被圣贤教诲“规训”,无力去重新想象理想社会的模样的知识分子不同,我想起了两个人,法王路易十六说过,是这两个人发动了法国大革命,那就是卢梭和伏尔泰——是他们对一个理想社会的畅想,和对现行体制的反思,启蒙了一代人,导致了革命的爆发。
相比之下,我们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太听话了一点?在封建时代,他们只会按照圣贤教诲来思考,在极权时代,他们被意识形态带着走,而在今天这个市场化的时代,他们则变得或功利或犬儒,甚或变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在刘斯奋先生的著作中,还看得到中国式知识分子的某种虚伪性,他们一方面是抱持着古老的圣贤教诲,看似坚持原则,但又容易因为各种实际的利益而放弃原则,蝇营狗苟。
比如书中一开始,便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之一钱谦益,为了能够上位,巴结当朝首辅周延儒,试图利用自己在复社中的影响力,让东林党停止对阮大铖的攻击。可他又知道,在君子小人不两立的原则下,如果他亲自出面,就会遭到复社诸生的鄙夷,但又舍不得权位,所以只好想办法逼他人替自己出面。
再比如,前文提到的复社公子冒辟疆,一方面呐喊着人人都应该为国尽忠,却又一方面四处奔走,想办法将自己的父亲从前线调回;一方面鄙夷八股这种僵化死板的敲门砖式的文体,但科举将近,还是躲在房中苦念八股,并且还走了史可法的后门。
抱持着古老的经验教训,无力去独立思考人生的多样可能,却又实用功利、蝇营狗苟、善于变通。这是几千年来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面目。
知识分子如此,常人更毋庸赘言。
在中国有多少公司,标榜着各种亮丽光鲜的企业文化口号,私底下却是让员工蝇营狗苟,无论多么下作的行为,都能说成是为了理想拼搏?
我去年年底回家,曾经问过一个早婚的朋友:你干嘛现在结婚?
而对方的回答是:到年龄了嘛,大家到这个年龄都应该结婚。
还是这位朋友,在经济能力还不能保证的情况下,买了一辆不错的车,前几周刚生了一个孩子。
问起来,他还是告诉我:车子好啊,人人都要买车,都应该买房,到了年龄就应该生孩子。
我自然无意去反对一个人结婚、买车、生孩子,只是,除了“年龄到了”“人人都是这样”之类的理由之外,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是否应该有些更独立的思考?不仅仅是因为别人告诉你年龄到了要结婚生子,或者人家说车好房好便随之趋之若鹜。
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段奕宏扮演的龙文章说:中国鬼死于漫不经心和听天由命。
我们是否对自己的生命太漫不经心、太听天由命,任由命运与社会的要求,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却不愿意主动地思考生命的意义。
龙文章说:中国人的问题是,太爱安逸。
遵守前人的规训,遵循前人的经验,不用去独立思考,不用困惑,不用去开辟生命新的可能,固然安逸,但几千年安逸下来,又带来多少进步?更多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相似的王朝借尸还魂般地不断轮回,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漫不经心听天由命的中国鬼,循着老路蝇营狗苟。
当然,我并不反对李诞式的人生观,毕竟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归根到底都是一件私人的事,谁也不能置喙。只是,当我们看到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行”的时候,除了积极投身进去之外,是否应该给自己留一点空间,去跳出现有社会价值观念的“盒子”,去仰望星空想象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
被社会的要求推着往前走,满足这个要求,固然可以安逸,可以得到社会的认可与奖励,但尝试着把生命的自主权抓在自己的手里,独立地思考与安排自己的生命,也许你能看到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一种更能让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可能,一种让生活更有意义的生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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