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跟巴别尔学写作之二,以《诺沃格拉德的天主教堂》例
《诺沃格拉德的天主教堂》,选自《红色骑兵军》(俄)伊萨尔.巴别尔 著 戴骢 译
诺沃格拉德的天主教堂昨天我拿着报告去见政治委员,他住在一名外逃的天主教教士家里。耶稣会女管家艾丽扎太太在这名教士家的厨房里接待我。她请我用琥珀色的茶和牛奶饼干。她的饼干有一股子耶稣受难十字架的气味。其中还有狡狯的汁水和梵蒂冈香气四溢的狂怒。
苏俄——东正教,波兰——天主教,俄波宿怨、苏波战争有宗教背景。
此文以轻松愉快的场景开头,反衬后面的疯乱、惊悚。
琥珀色的茶似葡萄酒,加上牛奶饼干,有圣餐的含义。
女管家的饼干狂怒,诡异的表达,巴别尔风格。
宅旁的教堂里钟声乱鸣,打钟人疯了。这是个布满星斗的七月之夜。艾丽扎太太晃动着一头精心梳理过的白发,不停地给我添饼干,我享用着耶稣会的甜食。
从认知学的角度看,空间优于时间。把空间性的、动作性的语句,作为段首句、段尾句,把时间性的语句,隐匿其间,会使文章更加生动形象。
这是高端写作技巧,一流的作家自觉不自觉地在运用。
因为打钟人疯了,钟声乱鸣。诗性表达。
我吃得很快、很多、很享受。
当地人优待侵略者,会感动侵略者吗?侵略者以何为报?我们拭目以待。
这个波兰老妇人称我为“老爷”,厨房门外,笔直地站立着几个灰不溜丢的老头儿,他们的耳朵一色都僵硬了。在蛇一般阴险的暗处,有件修士的长袍像蛇行一般游动。神甫逃跑了,不过把他的助祭罗姆阿里德先生留了下来。
老爷,两字写出了强加的不平等和被侵略的屈辱。
内外切换着写,犹如好莱坞大片切换镜头。
暗处蛇般阴险,其间一件修士长袍蛇形流动,营造了飘忽、诡异的氛围。这个人是疯了的敲钟人吗?我们看下文才知道。
神甫跑了,解释了上文女管家接待的原因,引出了助教——下文的主角。
罗姆阿里德是个阉割派教徒,身体肥硕,讲起话来瓮声瓮气,讨好地称我们为“同志”。他用黄不棱登的手指头在地图上比画着波兰毁于战火的地带。他历数着他祖国的创伤,亢奋得连声音都嘶哑了。但愿一过性遗忘症让这个心狠手辣地出卖我们,又叫人随手毙了的罗姆阿里德丧失记忆吧。然而在那个夜晚,他那件紧身的长袍曾在所有的门帘旁飘动,兴冲冲地扫过所有的过道,并且对所有想喝酒的人示以微笑。在那个夜晚,这个修士的影子寸步不离地潜伏在我身后。他,罗姆阿里德先生,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主教,要是他不当奸细的话。
灰不溜丢、黄不棱登等俗词、俚语,是本书的一大特色,接地气,非常切合人物和主题。
注意“嘶哑”、“嗄哑”、“沙哑”的区别。
反复描写助祭的讨好、殷勤、阴险、出卖和受惩。
我和他一起喝着罗姆酒,天主教教士的住宅虽已百孔千疮,形同废墟,可那种见所未见的生活方式的气息仍在其中回荡,而罗姆阿里德谄媚的谀辞则听得我筋骨为之酥软。什么耶稣受难十字架,其作用像交际花的护身符,写有罗马教皇训谕的羊皮纸和藏在女人蓝色丝坎肩内的那些已经霉烂了的信札一样不足道哉!……
我从这儿看清了你,你是个披着紫袍的不守清规的修士,你的两手是虚肿的,你的心是软弱而又残忍的,就像猫的心,看清了你那个主的伤口,从那儿流出的是精液,是让处女醉倒的芬芳的毒液。
全文、全书,好用奇诡的比喻,冒犯、亵渎宗教、圣物、圣人,实为反讽,战争对宗教、对信仰、对平和生活方式的破坏。
我们喝着罗姆酒,等着政治委员,可他迟迟未从师部回来。罗姆阿里德倒在角落里睡着了。他虽说睡着了,却仍在提心吊胆。而在窗外的果园内,在充满激情的黑森森的果园内,在充满激情的黑森森的天空下,林荫道正在融化。充满渴念的玫瑰在黑暗中颤动。苍穹中燃烧着绿色的闪电。一具被剥光了衣服的尸体横在斜坡下。月光顺着尸体两条掰开来的向上跷起的腿缓缓流动。
政治委员,是军队政治工作者,为苏军首创,简称政委。设在连以上的部队,后来连级改称指导员,营级改称教导员,团级以上才称政委。
表面写景,实为隐喻。激情是炮火,林荫道融化是因为战争。绿色的闪电是加害的绿军装。
尸体,是强暴后杀害的女尸。否则,不会剥光衣服、不会两腿掰开。
助祭,睡着了还怕。只讲述,不描述。加快了叙事和故事的节奏。
巴别尔将拟人化的景物描写与鲜明的月光、色彩、动静进行对比交融,把自己的个体体验融入到炮火纷飞的战场,创造出极具感染力的镜头感,给我们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也将死亡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瞧,这就是波兰,这就是波兰立陶宛王国桀骜不驯的苦难!我,一个靠暴力闯入的异邦人,在神甫丢弃的圣殿内把一条满是虱[shī]子的褥垫铺开,将那本硕大无比的颂书垫在头下,里边颂扬的是无上尊荣的圣明的元首约瑟夫.毕苏斯基。
【注:波兰立陶宛王国,1569年,波兰与立陶宛联合为统一国家,至1795年解体。】
【注:约瑟夫.毕苏斯基(1867—1935):波兰社会党活动家,二十世纪波兰复国运动的首脑。1918年任新生波兰的首任总统(1918—1922),其间曾与苏联交战,1922年后任波军参谋总长和国防部长等职,据说在波兰被视为民族英雄。】
此段,用文学的方式,表达了苏波战争的起因、发起人和导火索,表达了参战人员的悲愤、无奈和暴虐。
饥寒交迫的大军朝你古老的城市蜂拥而来,啊,波兰,全世界的奴隶团结起来的歌声响彻在你这些城市的上空,你要倒霉了,波兰立陶宛王国,你要倒霉了,昙花一现的拉吉维尔公爵,萨佩基公爵!……
【注:拉吉维尔家族,十四世纪为立陶宛大公国的公爵世家,尔后为波兰立陶宛王国的公爵世家,十八世纪至二十世纪为俄国和普鲁士的公爵家族。】
【注:萨佩基家族,自十七世纪起为立陶宛大公国和波兰国的公爵家族。】
歌声,是指《国际歌》。
《红色骑兵军》中反复用到的排比性、遣责性、抒情性语句,感情饱满,气势十足,让人印象深刻。其受《共产党宣言》和西塞罗训斥喀提林的演讲等历史经典影响的痕迹十分明显。
我的政治委员还没来。我去师部、果园、教堂里找他。教堂的大门大敞四开,我踏进教堂,迎面看到有两块雪白的头盖骨在一口破棺材的盖子上燃烧。吓得我直往地底下,往地下室钻去。地下室内有把橡木梯子通向祭坛。我昂头望去,见到高处,几乎就贴着拱顶,有火光在移动。我看到了政治委员,特务科科长和手里拿着火把的哥萨克们。他们听到了我微弱的呼救声,把我带出了地下室。
镜头迅速切换,突出了惊悚感。
师部、果园、教堂——镜头只在教堂停留。
教堂四面有门,大敞四开,高度简练。
营造紧张气氛的需要,动作在前,“橡木梯子通向祭坛”等解释性句子靠后。这也是一个值得我们学习的技巧。
注意视觉顺序,先看到火光,再人物。符合人的视觉习惯。
我被吓得——呼救了,吓得呼救声都叫不响。实在可怕……
头盖骨原来是教堂灵柩台上的雕塑品,这就吓不着我了,我们大家继续搜查,搜查的起因是在那名天主教教士的寓所内发现了一大堆军装。
原来是虚惊一场。解释了搜查原因,怕有潜伏的敌军。
我们手持蜡烛,搜查这幢发出回音的建筑,彼此压低声音交谈,脚上的马刺碰得嚓嚓直响,翻袖口上绣的马头闪烁着亮光。好几尊嵌有宝石的圣母用她们像老鼠一样淡红色的眼珠注视着我们的行踪,火苗在我们的手指间抖动,把一块块黑影投到圣彼得、圣方济各、圣温采特的塑像上,投到他们红彤彤的面颊上和涂有洋红的卷曲的大胡子上。
脚后跟驭马用的铁制品——马刺,代替马鞭,解放手去作战注意声响表现、细节呈现。用轻蔑的语气和比喻,表现无礼和鲁莽。
想象一下,破教堂里,蜡烛光微、阴影飘忽、神魔盈室、造型可怖……
马刺是什么东东,下面上个图——
我们在各处翻寻。我们的手指揿下了一个又一个骨制的按钮,但见一个又一个圣像分成两半,移动开来,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发了霉的地下室。这座教堂年代久远,有许多秘藏。它金碧辉煌的墙壁内有不少暗道、壁龛和开启时没有一息声音的暗门。
啊,那名天主教士真是愚不可及,他竟在救世主的钉子上挂满了本堂女教徒的乳褡。我们在圣障后面找到了一箱金币、一羊皮袋纸币和巴黎珠宝匠制作的不少首饰盒,里边全是祖母绿的戒指。
后来我们聚在政治委员的屋里数钱。金币摞成了一根根柱子,纸币堆成了一方方毯子,一阵风朝烛火刮来,艾丽扎太太的眼睛里射出乌鸦般贪婪的疯狂,罗姆阿里德发出声震屋宇的狂笑,发疯了的打钟人罗巴茨基先生狂乱地敲着钟,乱鸣的钟声没有一刻停息过。
以搜寻敌人为名,施疯狂抢劫之实。我们也以抢劫,回报开头老太太的厚待。
说被殖民者的贪婪疯狂,是“胜利者”我的话语霸权。实说骑兵军的贪婪。
“失败方”的愤怒,只能以助祭的狂笑来表达。
打钟人的疯狂,映射的是战争的疯狂和荒诞。
战争的疯狂、荒诞、伤害和苦痛,没有一刻停息过。
“走,”我对自己说,“离开这些个叫大兵诱惑得一个劲丢媚眼的圣母……”
明说是丢媚眼,暗说是丢怒眼。用反讽,干净利索地结束全文。
个中滋味,只有作者巴别尔,只有他这种“犹太人、知识分子、哥萨克骑兵、布尔什维克共产党员”四合一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才能准确地表达。这才成就《红色骑兵军》这本杰作。
领秀堂,心流写作银行纵观之,全文以我找政委为线索,动静结合,快节奏讲述故事。
夸张的口吻,反向表达情感:
不讲,被入侵的老百姓害怕,反而浓墨重彩地刻画我这个入侵者的害怕。
不说,抢劫者的疯狂,反说受害者疯狂。
不道,先奸后杀的疯狂,反而污蔑教士在救世主的钉子上挂满了本堂女教徒的乳褡。
不表,神圣不可侵犯,反述神灵可笑、可怕。
……
达到了作者想要的反讽效果。
读者在这种“狂欢体”中体会到悲凉,反思……
《“向巴别尔学写作”专集》
《榴莲学霸.习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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