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巴别尔学写作之四，以《战马后备处主任》为例

用什么塑造人物最好？

问题。只有问题才能真正塑造人物。

同一问题，不同的应对，人物产生差别，个性鲜明。

真正让人物从纸面上立起来，如同真实地站立在读者面前是——问题。

所谓的肖像、动作、语言、细节等描写都要围绕人物面对的问题来展开，才能达到描写目的。

我们看看，巴别尔是如何用寥寥数笔让一个战马后备处主任活龙活现的？

《战马后备处主任》一文，妙在反衬。

在农民哄闹中，在一帮群众演员当中，

主角——战马后备处主任奇亚科夫。

配角——参谋长Ж

两者一虚一实，一静一动，一冷一热，一快一慢，形成强烈的对比，主角直烙人心。

配角静态出场，自始自终“站在门廊下”。主角，高调出场，击马、鞭马，……，动作繁复，最后飞舞消失。

配角自始自终一言不发。主角快人快语、花言巧语、高声高语、多声多语。

配角敷衍，采取拖延战术。主角强悍、主动出击，威逼马与农民。

配角庸懒、疲惫。主角强壮，精力充沛，一步四个台阶。

配角略写，姓名略得只剩一个字母。主角详写，出身、动作、表情、服饰等等全方位刻画。

还有骑兵的强势与农民的弱势，壮马与衰马的对比……

用问题塑造人物，用对比强化效果。我们从巴别尔笔尖又学到一招。

下面，请看《战马后备处主任》全文及逐段品读。

《战马后备处主任》

选自《红色骑兵军》，（俄）伊萨尔.巴别尔著戴骢译

村里怨声载道。骑兵部队在此征粮和交换马匹。骑兵将他们奄奄一息的驽马换成干农活的使役马。这无可指责。没有马匹就没有军队。

开头两行字，就成功地交代了故事背景，引入了冲突，设置了悬念。

“怨声载道”——这一结果前置，原因附后。

叙事口吻冷峻、无情。如此不平等的交换，居然说无可指责。

然而要农民认识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农民纷纷聚集到队部外面哄闹。

点明解决问题不易。农民聚集找领导解决问题。

群体性事件，怎么处理？

部队和农民，没马都不行。

他们手里牵着依靠缰绳支撑的、虚弱得走一步要晃几下的皮包骨头的老马。庄稼汉们，这些个养家活口的人遭此劫难，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然而又深知这胆子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所以急于一泄心头怨愤，便口无遮拦地詈[lì]骂部队的首长、上帝和自己可怜的命运。

细描马之老弱。

悲愤、诉求、害怕，群体心理刻画准确。

骂声呼应开头的怨声载道。

参谋长Ж全身戎装站在门廊下。他眯上浮肿的眼皮，以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听取庄稼汉们告状。其实他专心的程度没有超过敷衍一步。他像一切饱经世故、累得精疲力竭的官员一样，善于偷个闲，停止一下脑力活动。每逢短暂的闲适时刻，我们的参谋长总是借机休整一下他那部用旧了的机器。

神态描写细腻。

我们说不专心、敷衍，巴别尔笔下是“他专心的程度没有超过敷衍一步”，视觉化、动态化地描写抽象的东西。

农民疾苦在前，参谋长还是闲适时刻？

这回跟庄稼汉们打交道时也一样。

短句独立成段，强调作用，过渡作用。

他冷眼旁观他脑袋瓜里原先的一团乱麻，如何在庄稼汉们七嘴八舌、不顾死活的怨詈[lì]声的伴奏下，变成了清晰的、有活力的思维。他在等一个必要的间歇，抓住庄稼汉们的最后一滴眼泪，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随后就回队部去工作。

心理描写，又显独特，一个人看自己脑瓜里的乱麻。

此时此景，一般的作者会直接写对农民的冷眼旁观。

巴别尔笔下，冷眼旁观的是脑袋里的乱麻。更加拉开了参谋长与农民的距离。

农民根本进不了参谋长的法眼。

如此，一个冷漠、孤傲的、狡黠的形象浮现。

可这回连哼哼哈哈都不用劳他大驾了。只见一个红脸膛灰白唇髭[zī]的汉子，披着黑斗篷[péng]，穿着缀有银饰带的大红灯笼裤，骑着一匹火红色的英国阿拉伯骏马，飞马来到门廊下，此人就是原先杂技团的大力士，如今战马后备处主任奇亚科夫。

主角，高调亮相。

红马红裤红脸，黑斗篷，

红黑配，经典，如纳粹。

骏马与农民的劣马，鲜明对比。

“向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致以修道院长的祝福!”他一边高喊，一边勒住疾驰中的坐骑，就在这一瞬间，一匹哥萨克换下来的连毛都没剩下几根的劣马摔倒在他的马镫上。

农民是老实巴交的。

战马后备处主任油嘴滑舌的，他竟以修道院长名义来祝福。

战马后备处主任快人快语，边行边喊。

主角到，问题也发展至高潮。

劣马倒地，现场证据。

看首长怎么处理？

“首长同志，瞧，”一个庄稼汉拍打着自己的裤子，大喊道，“瞧你的弟兄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看见了吧，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倒来使唤使唤它……”

叫同志讨好。

生气了，不敢拍人、拍马，也不敢手指别人，只敢拍打自己的裤子。

不敢直接说交换不公平，不敢直接要求换回自己的马。

这就是农民的境况。

巴别尔用一句话，就表达清楚了。

“像这匹马，”这时奇亚科夫一字一顿地讲了起来，字字都掷地作金石声，“像这匹马，老兄，你完全有权去战马后备处领取一万五千卢布，如果这匹马的情况更妙些的话，那么，亲爱的朋友，你就可以到战马后备处去领取两万卢布。不过，马倒了下去，这个数目的钞票是不够补偿的。可要是马倒了下去又站起来，那么这匹马仍然是——马；反过来，要是它站不起来了，那么就不再是马了。不过，顺便说一句，我看这匹母马身子骨还挺结实，准能站起来……”

看来主角处理此类事情很有经验，换马、征马这类好事没少干。

这是他的职责。

油嘴滑舌、强词夺理地表演开始。

先假慷慨，再话锋一转，不过……

“主呀，我的大慈大悲的老天爷呀!”那庄稼汉挥了挥双手，“它，这个可怜见的，怎能爬得起来……它，这个可怜见的，死定了……”

叫主，主不应。叫天，天不灵。

说话，不用说字也能达意，简洁的一个小技巧。

“老兄，你小看了这匹马，”奇亚科夫深有把握地回答说，“老兄，你这是在亵渎这匹马，”他一边说，一边将他大力士式的魁乎其伟的身躯跨下马鞍。他伸直膝部绑有皮带的漂亮的双腿，像在舞台上一样，神气活现地、麻利地朝那头奄奄一息的畜生走去。那畜生将它一只又大又黑的暴眼球忧伤地盯着他，不由得将他红彤彤的手掌上的一道无形的命令咽下了肚去。这匹浑身乏力的马顿时感觉到了由这个灰白唇髭、神采飞扬、英姿勃勃的罗密欧身上传来的神力。这匹只剩下一口气的马感觉到鞭子正难以忍受地威逼性地抽打着它的腹部，它晃动着头，软瘫无力的四蹄打着滑，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爬将起来。这时我们大家都看到一只细皮白肉的手由飘动的袖子里伸出来，一把抓住肮脏的马鬃，鞭子像雨点一般嗖嗖有声地落到鲜血淋淋的马肋上。气息奄奄的马浑身打着战，站了起来，一双像狗一样忠诚的、胆怯的、恋主的眼睛紧盯着奇亚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