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劳拉

        他此刻正拿着相机站在桥下，眯着眼睛看这座桥，又好像在看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独处了，虽然他和我有点儿距离。我还是忍不住的想偷偷看他，后来我发现他好像一直在看我。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看的我有些紧张了，我转身，双手不自然的交叉，天哪！手心出了这么多的汗。我一动不动，心想此刻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在我努力放松自己的时候，我听到他靠近的声音，他走上桥来了，快的有些异常。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是的他喊了，我松开满是汗的双手，我太局促不安了。他已经走到路边了，我过身看着他，手不自觉的想叉腰表现出一副自信的样子，但是为什么，我在他面前如此害羞呢？我想不通，手也是不停的在腰间擦拭汗水。

        “劳拉？”他也有些不自然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这座桥是不是很旧了？”好像他的不自然让我放松了些，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真的是你！”他太奇怪了？为何说这样的话，好像失忆般傻。

        “怎么了？难道刚刚我消失了？”

        “是的，你消失了整整16年！在我心里”

         他从刚才就一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看着我，这个摄影师真是太奇怪了。还是说他有拍摄妄想症？难不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拖着手肘，撑着下巴，好奇的打量着他。

         “对不起，我......”他像个傻孩子，我忍不住的想笑。我没有说话，在等他说完。

         “我有些失态了，对不起，我是山姆，美国来的摄影师。刚刚思想放空了，不敢相信我已经答应我的编辑，来到此地。”他紧张的摆弄着他的相机，我意识到他，并未说出真实的原因，但是我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了。他还在一个劲的看我，我看向夕阳方向，靠着桥廊边走去。

        “明天，你什么时候来拍呢？”

        “我......我也不知道呢，你觉得呢？”

        “你是摄影师，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乡下人，你应该比我更加知道什么时候来拍最好了。”我故意这么说，我慢慢的转头看着他，手想放在桥栏上，但是上面的木头被夏日的太阳晒的有点烫，我没放一会便走到桥廊下。我没有看他，很长一段时间，他好像没有要反驳的意思。我站在桥廊下阴凉的地方，阳光下他是多么的英俊啊，他还笑着，以至于我都忘了要追问他。

        “劳拉，我想在早晨拍。”他一副正经本来就想好的样子微笑着对我说。

        “我，我是说，假如我没事的话，我想我可以和你一起参与你的工作。”我是不是太主动了，希望他不在意。但是话说出口以后，我就有些后悔了。万一遇见附近几家经过的邻居发现什么端倪来就不好了，毕竟这个小镇实在是太多爱八卦的无聊之人。但是弗兰克不在家，我何不大胆的放松几天呢，实在遇见了别人，我就扯谎说，他不认识路我是为了指路而来好了。我低头想着我的小心思，没有意识到他很久都没有回答我的请求，他是不是不喜欢别人参与他的工作呢，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满脸通红，激动的说不出来话，直到我和他眼神对视。

        “我！非常乐意！”他又回归刚才那幅样子了，好像一个急切示好的青年。虽然他已经有了性感的年龄痕迹，不过他整个人还是透着温柔的气息，我心里欢喜极了。

        “那我明天，早晨在路口等你。你从旅馆出来，帮我看看有没有 车辆或者乡民，假如有的话，最好能错过她们，开快也好开慢也好， 不要让别人看到你开到我家那个路口就好。”我还是有些担心的，尽管他愿意。

        “旅馆？哪里的？”

        “你开车来的路上不是和我说，你在镇上已经决定好住的地方了么？”

        “哦，对对对，我差点忘了。你放心，我会注意的，你说过的。”他有些神秘，又有些奇怪。现在还有些健忘。

        “你今天出神太多次了！”我捂着嘴，忍不住的笑起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在调戏他。

        “可能是因为，这里太美了吧。”他终于害羞的向我走来。

        我们，慢步走在吱呀作响的桥上，廊缝间的光穿过木板漏流到桥下，像一层细软的干草，我们一脚踩在上面，柔软到路都走不好了。明明是炎热的夏天，我却像一个懵懂的女孩，热的满头大汗也不觉难受，有些愉悦的在散步。

        他开车送我回家，他没有问我路的方向，即便路不是很复杂，我想他不擅长记忆的一定会走错，但却意外的熟悉，很快到了我家。我看着夕阳，细想就想笑，我居然如此的关注他。

        很快便到路口了，贴着弗兰尔的信箱有些歪了，我视线一直在信报箱上直到车停下来，我不舍得去开车门，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转头看着他，不自觉地开口说，“要不要留下来喝点茶再回镇上。”我为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

      “如果方便的话，我愿意。”

      “当然方便。走吧！”

       我让他把车停到房屋后面的玉米地那，那有一大块空地，路过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他好像很明白我的心思，没有任何疑问的把车停在了后面。没有多余的话，他跟着我走到前门。

       我进屋给他倒茶，我发现并未跟着我一起进入，而是在门廊外的水阀那里洗脸。

        “你可以进屋洗的”外面的水被太阳晒得有些热。”

       “没事的，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他甩甩手上的水向我走来，开门，到轻轻的关上纱门，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文尔雅，跟我糟糕的弗兰尔实在形成了极大的对比，我甚至脑子里幻想着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爱人。想着这一切，我竟然不觉得羞愧。我想都因为是他，害我变成了这样一个女人。

山姆

        当我打开水阀的一瞬间，我才算清醒一些。这不是一场清冷刺激的梦，而是真实的温暖。

        我关上门，她倒好了的茶散着一股浓浓的香飘来，我在她对面坐下。我喝了一口茶，一点也不烫，刚好到我热泪盈眶，此刻的我真想拥抱她。她还是那个有些丰腴的女人，散发着我无法抗拒的气息。

        “你饿么？家里还有一些蔬菜，我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不过没有肉。”

        “那再好不过了，我并不喜欢肉。”我不禁的又想起当年的那个味道，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答应。

         我在桌前看着她忙碌，我感到安心，又有些惶恐不安，害怕着那个我害怕的事情。她很快就做好了一份蔬菜意面。我们面对面的吃起了晚餐，她时不时的打量着我，就像我时不时的打量着她。

        我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问起了她的出身地，她有些伤感，怀念起她年轻时候的快乐趣事。只是，这一次她讲的和十几年前讲的不是一样的事情，我情不自禁的起身走到她跟前，给她点一根烟。她接过，我弯腰给她点烟，我和她的脸靠的很近。她深吸一口烟的样子也都是我念念不忘样子。

        我帮着她收拾餐盘，她微笑着拒绝，但又默认我的坚持。看着她慢慢悠悠的洗着盘子，我有种妻子的错觉。可惜，我的妻子已经无法再忍受我的工作了。换做是她，我想，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事情。

        天色渐晚，我决定告别离开，我开着我曾经的老古董，恍恍惚惚的离开了劳拉家。我凭着记忆，摸索了很久才找住所。我无法忘记她家的每一个细节，但是我对这个小镇没有太多记忆，实在要说原因，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到劳拉的时候，她和她老公在超市门口的货车里离我而去。

        找到旅馆的时候，我路过了那个路口。我好像回到了那个瞬间，明明我就在那个瞬间的地点。路口的绿灯还有十几秒，我就那么停下，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后面按着喇叭的车就是劳拉丈夫开着的车，我等待着不存在的奇迹发生，第二次绿灯亮起，我双手紧握的方向盘，开向我没有把握的未来。

        我到旅馆以后，觉得很是疲惫。我躺在床上很久都无法闭上眼睛，脑子里的画面夕阳洒在河面上，很多很小，不停的闪现。她和我在桥上记录的美好瞬间，我还没舍得送给她的那个小纸条，明天她还会给我写么？星期五那天她会跟我离开这里么？

        她和我一起的画面，越想越难受，以至于需要一整瓶威士忌来填补心里的不安。

        凌晨四五点头疼使我无法再入睡了，起床收拾器材。我已经知道自己拍出来的照片是什么样子了，所以我并没有很大的心思去思考。我迫不及待的想早点去见到她，我只拿了相机和三脚架就出门了，我开车到她家附近的时候按了一下喇叭。她很快出来，穿着一条黄色的碎花裙，头发和昨天一样是盘起的，但是又感觉不一样，更加整齐正式一些。她从前门走到与道路垂直的小岛道上，她走的很轻盈，像个甜甜的孩子。曾经的那一刻，我好像未曾注意到她的小脚，穿着复古的小单鞋。如今我较以前又更加了解她的样子了，我以为了解她的心就等于了解了她的全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早上好，摄影师。”她笑着打开车门，我早已收拾好座位上的杂乱东西，她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向我送来一股我无法忘记的味道。味道的记忆最深刻，是真的。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是我曾经的那个她的样子啊。

       “劳拉，我可以 这样叫你么？”

       “当然可以啦”

       “劳拉，谢谢你今天再次陪我。”

       “希望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我坚定的回答，身体转正一些坐好，踩油门的那一刻，我感觉是带着她出门野餐一样，所有的担忧都消失不见，只是莫名的被这份快乐影响着。

       晨光和夕阳在某一时刻，几乎有着同样的痕迹，就算你观察的十分仔细，怕是也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又或许，梦境就是真实的。当我拍完照片，我不舍的把她送回了家。我回想了一下，今天是周三。我知道她会在桥廊上夕阳前的某个时刻订上邀请我的小纸条。我想起曾经我是如何开口提起夕阳的拍摄，我一如既往的告诉了她，她微微笑了，好像意外的惊喜一样。

       送她走以后，我寻找了一条我不曾走过的路，重新回到桥廊附近。我把车停在一个隐蔽的位置，我坐在远处的草丛里。我想这一次，我不需要回去了，从我回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几乎和以前发生的一模一样。所以她应该会出现，而我想呆在这里等待她出现。亲眼看着她把字条贴在桥廊上。

       在高高的草丛里坐了很久，我总是忍不住的回忆以往也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事情，我躺在被我压倒的草上面，好像千万支利箭射向天空的剑，曾经我是这样想着冲破天际来到那个有她在我身边的时空里，现在我正在这个时空里面了。

       突然我听见车经过的声音，但是靠近后又远离了，并没有从桥廊上经过。正如她所说，这是一座很老的桥梁了，在这的人都意识不到它的美，自然也很少有人来此。索性我也放松了些，躺下安放我的紧张情绪。太阳很强烈，一颗颗细细的草叶耶为我遮挡了很大的阳光，微风从远处而来，穿过草叶间隙，千万条细密的丝线轻抚我的身体，好像她拥抱我入眠。我好像听见她微笑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与风声混在一起叫人不知道。我一下子想要确认的睁开眼睛，天已经有些暗了，我拨开草，看见她正在桥廊上，双手轻轻的抱住自己的腰，仔细的看着这个小纸条。她又后退几步，模仿我经过的样子会不会注意到这个纸条，她生怕我没有注意到一样，又将小纸条轻轻的摘下，放在眼睛平视水平线稍稍往上的一些为止。我心里一阵暖意，我知道她靠近我的时候一定仔细感受过我的身高，不然，她怎么会如此细腻的考虑到如此。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如果这时候我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她一定会吓坏的，我心里暗自祈祷着不要让自己的不适引起糟糕事件。我小心的藏在草丛深处看着她，好像一个贪婪的人偷看心仪的人，和偷窥狂又有着极大的区别。尽管如此，我还是如同一个偷窥狂一样，屏住呼吸，生怕她意识我的存在。我知道自己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天知道我是多么的想把十六年前的时间一分不差的回味一遍。

         终于她满意了纸条的位置，她也好像生怕有什么人靠近会发现她一样。确认好变匆匆的离开了。她离开后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我开出车子，以防她未走远听见车的声音，我用低速档慢慢的开出车子。我停好车，无心去拿设备拍摄，没关车门便走向了小纸条的位置。我站在一米外，欣赏着她的字，我不自主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裤子口袋，发现钱包不在。我转身跑到车里翻找钱包，在后备箱里我找到了钱包，我忐忑不安的打开钱包，我的手甚至有些颤抖，我看见第一层放信用卡的位置有一个纸条的角。我松了一口气，它还在。我小心的抽出这个小纸条，上面的字还是和此时的一摸一样。我看着廊桥上她刚刚订上去的小纸条，眼泪终于忍不住的打转。从出现到一个人回宾馆，我都沉浸在无法相信的状态下，在与她相处的每一段时刻，都是像梦境一样。直到现在，我才深刻的意识到，我真的重回了我这辈子都在幻想的时间里。

        为了让自己平静，我刻意晚一些才到达劳拉家里的位置，一方面我不想自己失态，另一方面我知道她会在意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去，晚一点去好像会安全一些。想着想着，我便已经开到了劳拉家，她好像能分辨我的一样，还未到路口，她便出门走到路口处欢迎我。

        “我还担心你会因为不想吃我简陋的晚餐不来了。”

        “我很喜欢你做的素食，如果不打扰的话不想错过今天的晚餐”

        “当然不”她害羞的笑了。

        我微笑着，按着她的心意默默的把车停到了她家后方的玉米地处，轻轻的关上车门的时候，她依靠在门廊的位置，等待我前来。我慢慢的走近她，一股特别的洗发水味道让我不自觉的深吸一口气，香味越来越浓厚，我几乎靠着她的时候，她转身站好，眼睛深情的看着我，我知道我也如她一样深情的看着她。我们对视了三秒，都害羞的把视线转向了正门的位置，顺势假装看向房间里。我轻轻的关上沙门，不是刻意如此，而是我心理暗示自己这样的时间很短，我无法忍住不放慢与她同在的每一秒钟。

        她问我想不想要喝一点儿啤酒，我点头说好。我们没有想昨天一样聊上几句话，而是慢慢悠悠地坐着，喝酒吃饭。我是一个很害怕无话可说的人，更别提同桌用餐了，我曾经几次拒绝我的主任编辑的邀请，仅仅因为我无法忍受与她共进午餐，然而此刻我还是像十六年前一样，觉得无比舒服。舒服到我们不说话，也不感到不自在。

        她时而微笑的看我吃菜的样子，我能感受到她也很自然，甚至有点愉悦。因为她总是忍不住的端起酒杯。我没过多久就吃完了她为我做的蔬菜汤和意大利面，很快我也喝掉了满满一杯啤酒，她看了我一眼，想要给我倒剩下的一些，拿起酒瓶停顿了一下她又放了下去，我静静地看着她，我的手搭在桌上，我的视线慢慢的从她的眼睛落到了她的手上，我眼睛无法思考，我的大脑也跟着失灵了。眼前的手好像一幅我舍不得按下快门的照片，我不需要拍下来告诉别人这有多美丽。因为她的手就在这，美的不需要关注。我的手像一只健康的蜗牛奋力奔向温柔的水流，当食指感到一丝温热，我意识自己又一次的被她吸引了。她慢慢地起身，拿起酒瓶，不是拒绝，而是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