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我阿公的三哥过世了。那时候幼小的我对死亡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我知道“死了”就是没了,就是这个人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但仅此而已。
送葬的那一天,阿妈不给我去,她说今天冲猴,小孩子不去也可以。然后我只能在家听送葬队伍的敲锣打鼓和依稀哭声。
到了第二天,阿妈叫我去祠堂,“给你老三伯上柱香”。
到了祠堂,看到老三伯大大幅的相片挂在正中央的桌子上,他面带微笑看着我,我却突然意识到,他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我点香,跪下,然后磕了三个头,礼毕后跟着大人们狠狠地在祠堂搓了一餐。
这是我对死亡的第一次深刻接触,哭声,烧香,还有吃的。
(二)
但我没有想到第二次是我阿嫲。那一年我九岁。
我不知道人们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时候是怎么样,但至少我第二次面对死亡时,跟正常人一样表现得毫无差别。
从阿嫲去世,到葬礼结束的九天里,我哭得昏天暗地几欲晕倒。围观的邻居都在问,那个戴黄色手表的小男孩是孙子吗?哭得这么厉害。
我讨厌那些围观并评论的人,我讨厌他们一点都不理解我,我讨厌死去的不是他们的阿嫲。
而在阿嫲去世的前一年时间里,她是孤独的,至少现在我已经懂得了那种在孤独中等死的苍凉。
(三)
打小记忆里,阿嫲并没有生过病,结果一生起病来一发不可收拾,来去时间只有一年。
阿妈说,你阿嫲去了广州看医生,很快就回来。
我不清楚广州是什么概念,只知道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很多高楼,有很多汽车,那里的人开摩托会被人瞧不起。学前班老师问我中国首都是什么,我说是广州。
所以我就这么想,阿嫲去了那里,很快就会好的吧。
等到阿嫲回家后,我却发现什么都不一样了。她一直呆在二楼,不上来三楼看电视了。就连吃饭,也是阿妈做好了送下去。平时吃饭八个人的座位也缺出了一块,显得特别空。
唯一特例是,逢年过节,拜祭完先祖后,阿嫲会上来三楼一起吃饭,但摆在她面前的,是分开的装着一点小菜的盘子。
我跑去二楼问她,阿嫲,为什么你不上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她说,阿嫲老了,在这里吃一样的。
我还问,那你的病好了吗?
她慈爱地摸我的头,可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赶紧缩回去,说,好啦,七七八八了。
我知道,她骗我,她的病没有好。在平时大人们悄悄的谈话中,我猜,阿嫲的病可能不会好了。随即我又狠狠地骂自己,不许乱想。
(四)
过了一段时间,阿妈命令我,没事不许再去二楼找阿嫲,更不要吃阿嫲给的东西。
我听从了。
再加上小孩子从来都是贪玩的,我也从来没有想,阿嫲需不需要我陪,阿嫲是不是很孤单。
小孩子也是贪吃的,只要有得吃,什么叮嘱命令都会抛诸脑后。
阿嫲还是会偷偷把喝中药配的糖藏起来,然后塞给我吃。我每次都会很兴奋地接过来,在阿嫲面前打开包装纸,一把塞进嘴里。
阿嫲的眼睛都会笑成月牙。
有次我在吃着糖,蹦蹦跳跳上了三楼,被阿妈撞到。
她问,谁给的糖?
我一时兴奋,说,阿嫲给的!
结果阿妈一把拧住了我脸颊,大声呵斥,谁叫你这么贪吃的?!
受了痛,我很委屈,很生阿妈的气,冲进房里关上门,站在窗口前把糖吐得远远的。
那时我哭着想,她是阿嫲,难道会害我吗?
下一次,我去了二楼,阿嫲拿出一袋话梅,说,快吃吧,这是你阿伯刚刚带过来的。
我站在那里,想到了上次被拧的脸颊,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说,阿嫲,我不吃了。
阿嫲愣住了,小心翼翼地,好像很怕吓到我,说,阿嫲还没吃过的。
我还是想起了上次的疼痛,说,阿嫲,我不要了。
我明显看到阿嫲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很别扭,一转身,就跑了。
我从来也没想过,阿嫲只是想表达她对最疼的孙子的爱,而我却无知地把这唯一、真的是唯一的方式给扼杀了。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五)
童年的我,坐在天井,听到门口“哧啦哧啦”的脚步声,我就知道阿嫲下田回来了。每次都猜对,从没出错过。
所有人都在惊奇我为什么能这么准地猜出阿嫲回来了,我却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就是知道,那是阿嫲。
自从那次拒绝阿嫲后,我不想再往二楼跑了。说不想,但其实是不敢,我不敢再看到阿嫲那失望无光的眼神。
有天家里人都不在,剩下我和阿嫲。
阿嫲很难得地上来三楼,陪我一起看电视。
突然阿嫲说,阿嫲可能要走了。
我心里一震,我知道“走”的含义是什么,急忙说,阿嫲你不要乱说,才不会呢。
阿嫲摸摸我的头,但这次并没有缩走,她说,阿嫲老了。
我偷听到阿妈在跟其他大人商量,阿嫲的身后事。我很气愤地冲出来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
说完我自己又心虚了,我知道自己在骗自己。
阿公跟我说,昨天夜里阿嫲一直咳嗽,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后来咳出来了,才睡着了。
咳出来了就好了吧?我问。
但却没有得到回答。
而有一天,阿爸叫来了村里的医生,帮阿嫲打点滴。全家人都去了二楼,围在阿嫲的床前。我还是不敢下去,我怕看见我最不想看见的事。看着空荡荡的三楼,一种莫名的心慌感填满我胸口,我躲进被子里,偷偷哭了很久:阿嫲你能不能不要走。
(六)
神奇的医生帮阿嫲打完点滴后,阿嫲神奇地变得活力起来,饭量也比平常多了。
我很高兴,很感谢医生,把阿嫲还给我。
但同时,我认为阿嫲好了,于是我就玩自己的去了,往二楼跑的次数愈发少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已经很少很少见到阿嫲了。
那一天,不知道哪一家死了人,还他妈的很有钱,请了很多礼仪队,放最长的鞭炮和最大声的礼炮,还是在离我家十几米的地方。
我有感到整栋楼都在微微颤抖,耳朵不停地听到“轰轰”声。
我突然想起,阿妈跟我说,阿嫲不能收到惊吓。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二楼,看到阿嫲坐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胸口。
她看到了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她说,你怎么现在才下来?
但我没想到那竟会是我见到阿嫲的最后一面。
那天下午,阿嫲就真的走了,丢下她的家,丢下她最疼爱的孙子。
阿嫲躺在灵柩里,听说穿着她最喜欢的衣服。我没敢去看她,我不敢去看她,我不想让自己相信躺在那里的人是我的阿嫲。
我只是哭,一直哭,哭得再凶再狠,阿嫲还是没有回来。
(七)
阿妈几年后跟我说,阿嫲那时候是食道癌,医不好,她很怕这个会传染。
我讨厌这东西,讨厌这个让我差点成为孤儿的东西。
然后我又偷偷哭了。
阿嫲知道她病得到底有多严重,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她很早就在等待死亡的到来,但她在最后的时候却是一个人,没有别人的陪伴,连她最疼爱的孙子,也狠心扔下她不理不顾。
我都没法原谅自己。
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一天晚上,我梦到了阿嫲,她站在家门口,叫我过去。我很开心跑过去抱住了她,然后阿嫲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一点都没怪我的意思。
我宁愿想,阿嫲在生命最后被孤独吞噬的日子里,不停地怪罪我。
而在我明白了阿嫲在孤独中等待死亡时的那种苍凉,我已经成为了跟阿嫲一样的人。
但我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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