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她已经很久了。
不对,这么说实在不太精确,因为她有规律地出现在对面也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而已,却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起码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否则我不可能每周二和周五午后都会把阳台上的躺椅摆摆正,精确地朝向对面大楼,戴上墨镜,躺下,静静地等候她出现在对面的玻璃窗后面。她会出现在15楼,楼层和我的一样;但对面的房价却和我这边截然不同,高得令人咋舌,毕竟是新建楼盘,不能和我住的这栋十年前的老楼同日而语。相隔不过50米,也许还不到 50米,只隔着两层玻璃,但显然,我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当我戴上墨镜的时候,就意味着我自觉地在自己和她之间又隔了一层。观察需要合适的距离,有时候,为了更清晰地描述一个对象,你必须迫使自己不断后退,拉大与那个目标对象的距离。距离是有效观察的必要条件,后退,后退,把自己隐没在阴影里,这就是一个专业窥探者的行事逻辑。
也许我该把这个女人写进我的小说里。只是她的行为举止实在超出了一般小说女主人公的可允许行动范围。我不认识她,当然。我只能看着她,描述她,虚构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虚构她,是该把她看作一个激进高傲的女性主义者呢,还是应该把她当成一个单纯的疯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她总是裸着身子。
当然,对面并非落地窗,所以我一般看不到她的下体。但偶尔的几次惊鸿一瞥已足以让我确信,她确实一丝不挂。她的三角区也该是规则而美丽的,像她的乳房一样。这对乳房并不饱满滚圆摇摇欲坠,比起诗人们嘴里那个烂俗的苹果比喻来,远远望去,借由望远镜的光学效果,她的乳房更像是两个规则的圆锥体,或者两支造型浮夸的中世纪长矛的尖端——也就是说,那两个乳头会像眼睛一样,眼神犀利地与你对视,毫不为你所动,直到作为观察者的你羞赧地把视线移向一边。我猜想,这对乳房应该是符合她的性格的。所以,她要么是个勇敢无谓的疯女人,要么是个激进高傲的女性主义者——我知道,我又相当于什么都没说。我对她仍然一无所知。
这不妨碍我继续对她抱有兴趣。或者说,这种模棱两可的可能性更加深了我对她的兴趣。透过望远镜可以轻松地看到,她的男人——一个中年男子,我不知道改把他当作她的男朋友还是丈夫还是哥哥——总是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大方桌上伏案工作。也就是说,他总是在她身后,也许他是个艺术家,因为他的那张大桌子实在充满了艺术气息,它散发着名贵梨杨木的光泽,任何人把两只手轻轻按在这样的桌面上,展开一张大白纸,拿起笔,纸上就会流淌出一首诗来。或者一幅画。总之,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男人应该是个艺术家。并且,他拥有权势。这个房间像是他的办公室,总有曲意逢迎的谦卑身影出入其中,求取他的签名,或者听取他的指示。他像是安坐在对面房间里经营着一个庞大的艺术王国,而这个女人,只是这个艺术王国角落里的一部分,或者压根是这个艺术王国的装饰品。因为在这件屋子里进进出出的身影,无一例外,没有人留意她,站在窗边的一个裸体女人。他们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也许他们压根不敢看她——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毕竟这个女人实在是有些迷人。说实话,我并非没有见识过漂亮女人的庸常之辈,在我接触的社交圈子里,颇有些姿色出众谈吐不俗的女人;虽然不算一个很成功的作家,但凭着待人处事方面的周到自如和精心维护的神秘感,我在社交圈里占有一席之地。也就是说,当你拿着一杯酒独自倚在吧台边假装沉思的时候,那些漂亮的女人还是会不失时机地走到你面前,与你攀谈两句,以占有你这样一个杰出作家的宝贵缄默时刻。对这些女人来说,与我说几句话是一件很能满足她们虚荣心的事情,因为我让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成功捕获了我,几分钟之后,当她们发现我在和另外一个同样漂亮的女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她们就会发现,刚刚的成就感仅仅只是个幻觉。谁都无法占有我,包括我自己。
问题在于,对面的这个女人实实在在地占有了我足够多的时间、精力和欲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