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梦回幼时岁月,忆起那时风景。
炎热夏天里鸟喧蝉鸣,老屋前树木荫荫庇得一片好时光。大树底下好乘凉,微风起,正当食。
那时年少童稚,更多的事情已记不得,唯独这方寸之树荫、狭仄之堂下、简朴之饭食,年岁愈长而记忆愈清晰。
这一切的岁月静好与念念不忘,都建立在两张老人的面庞之上——我的爷爷奶奶。
爷爷面黑而长,皱纹横纹竖折刻在脸上,又蓄之短硬络腮胡,不熟的人往往会觉得他面目严肃而脾气急躁。但我印象中的爷爷,总是面容带笑且笑声爽朗,嗓门大,爱说话,嘴巴仿佛一刻也停不下,不是在说,就是在笑。
他还有一个“坏习惯”,总是“以大欺小”,虽已是老朽却志趣跳脱,以各种“恶作剧”逗弄小孩,只惹得小孩大哭一场才好。
像是“胡子扎脸”“饮料兑白酒”“嘴里塞辣椒”这些“经典”恶作剧,他都用得好,我也被害不浅。每当我被他气哭的时候,他总是笑嘻嘻地把皱纹挤在一起的大脸凑近我身旁,安慰一番。而不需太长时间,又故态萌发且乐此不疲。
此真为我幼年时一大恨。现在想来,却是乐在其中。“幽默”的种子已经在我身上发芽,没能与爷爷你来我往地“过招”,真是一个遗憾。
与爷爷的性格正好相反,我奶奶面容慈祥性格也软,说话声音小、数量少,不管爷爷做什么她都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被爷爷的“恶作剧”伤害时,奶奶也这样看着,偶尔帮腔助我,事后还会加倍以好吃好喝好玩补偿于我。
从这一点上看,奶奶与爷爷配合极好。我却不知道这是他们在过去几十年时间里,摔打磨合出的默契。
奶奶年老而皮肤松弛,脸上皱纹较爷爷更多,横的一条条竖的一道道,爬满了她不大的脸庞。自我有记忆起,奶奶就已是一头银白头发,长则垂肩短则齐耳,虽不至于稀疏却也干枯欲落。
皱纹是岁月的痕迹,白发是苦难的摩挲,我也知道那是她以瘦弱单薄的身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艰难地将三个孩子拉扯大的证明。
奶奶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做工不慎脊柱受伤,当时没有金钱和条件去医治,后来条件稍好时再去医院,却恢复不了正常情形。此后几十年,她站立不直,走路干活都是弯着腰弓着背,是别人口中的“罗锅”,夏天穿单衣的时候,她背上凸起的骨节格外扎眼。
我小时候有几次抚摸着她背上凸起的骨节,问她还痛不痛?她也总是笑着说:不痛了,痛过了也习惯了。
我童年时对于亲情的全部认知,几乎都来自于他们对我的倾注。而我关于童年与他们的相处中,也几乎全是酷夏而无有寒冬。
因为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为了“寻条活路”,就跟很多外出打工、做生意的“年轻人”一样,去了江苏无锡。
两位老人没有健壮的身体、充沛的体力以及精明的头脑,只能靠捡拾垃圾换一些生活费用。南方的夏天酷热难忍,爷爷奶奶会在这时候返回家乡美名曰“避暑”,而我就得以跟他们一起度过整个夏天。
我妈妈有时候会流露出一丝对爷爷奶奶的抱怨和吐槽。我听得出来,这是在埋怨爷爷奶奶没能待在家乡帮她看顾孩子带我长大。但近些年我逐渐听不到类似的话语了,人死账消,除了对以往的怀念,一切争论都没有意义。
爷孙俩的夏天还是很欢乐的。用我记忆中的碎片还原剧情,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幕:每周五放学后,在学校门口找到白帽白衫黑裤子的爷爷。那时看爷爷长得极高,像个巨人一样。我坐在他高高的自行车上宽宽的硌着屁股的后座,然后我们一起摇摇晃晃回家(那时我在外婆家上小学,周五下午我爷爷会接我回家过周末)。
第二幕: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向前,不断地被身后一辆辆车超过,而爷爷永远不慌不忙悠哉悠哉地蹬着车子,哼着小调。我坐在爷爷身后望着他高大宽广的脊背,调皮地用手偶尔去点一点、拍一拍,嘴里前言不搭后语说着彼时的趣事。
第三幕:载着爷孙俩的自行车终于拐进了熟悉的巷子,停到了出发的起点。奶奶眼里带着笑,嘴上招呼着她疼爱的小孙子,手上的活儿也不停,忙里忙外张罗一桌饭菜。
第四幕:奶奶招呼着爷孙俩上桌吃饭,我给爷爷倒上满满一杯酒,奶奶去帮我冲碗白糖水倒进我的专属饮料瓶——这就是一杯白酒。我用仿冒的白酒与爷爷的酒碰杯,喝上一口还学着爷爷一样呲牙咧嘴,仿佛是被白酒辣到了。有时奶奶也会举起酒杯凑热闹,两个杯子一个瓶子碰到一起,说说笑笑结束这一餐。
第五幕:印象中爷爷没有其他嗜好,爱喝酒更爱“下酒菜”。爷爷会把当时遇到的所有好吃的菜统称为“下酒菜”,天真的我就觉得全天下的好菜都属于一个类别,那就是“下酒菜”。集市买蚕蛹,黄豆地里捉“豆虫”,河水里网鱼虾,树林里收“知了”,爷爷带着我放飞田野,而这些都是为了“下酒菜”,我们乐在其中。
第六幕:如果说记忆中存在一个锚点的话,那我童年时候的锚点必定就依存这条河上。小河弯曲绵延,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正在河流西岸。爷爷老屋宅门正对河堤,距离不过50步。摸鱼捉虾是为满足口欲,那河水里游泳洗澡就纯属消暑的娱乐,跟现在去“漂流”“水世界”是一个性质。
爷爷带我去洗澡,固定去一个河边小桥,说是小桥,其实不过是水泥和石头垒成的几米平地加六七级台阶而已。而这个建桥工程全都是由我爷爷完成的。自费采购原料,自己独自施工,建成小桥,奉与大家方便,没有谋一丝利益。村里男人上至七旬老翁下至十岁儿童,夏日炎炎时必来此脱衣下河,或游泳或捕鱼,不知道是否有人感及爷爷一丝好处?
去洗澡时,爷爷从来不许我进深水区,待在水深及腰处取得一丝凉爽足矣。后来政府开挖河道,更宽更深的西泇河,没有了小桥,没有了爷爷,也没有了去河里洗澡的人。
小学六年级的某个下午,妈妈往外婆家打电话,让外婆转告让我次日回家,只说是爷爷回来了。看到家门口人来人往孝衣飘飘,懵懵的我站在自家门口踯躅不定,是妈妈把这个傻孩子拉进了门给已睡着了的爷爷磕头。
爷爷因脑出血病故,在家门口摔了一跤就再也没能起来,当时奶奶跟爷爷一起吃完早饭后出了门,邻居看到倒在地上的爷爷后再等到把奶奶、二大爷叫回来时,爷爷已经走了。
从此,我也就再也没经历过那样快乐的爷孙俩的夏天。从此,坟茔土丘,荒凉如野。
爷爷故去之后,奶奶也返回了家乡,在孤单的小村庄里生活。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奶奶搬离老屋去了我家生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在县城上学,周末回家常常可以陪着奶奶说说话。聚少离多,彼时又正值青春叛逆期,受不得老人的唠叨,对一些亲切关怀的行为都觉十分不耐。
在这种不知好歹的过往里,我在慢慢长大,她在慢慢变老。大二学年刚开始的时候,记不得是哪个短小的假期,我回家去了医院,奶奶被诊断出肺癌晚期。病床上的奶奶,脸部浮肿,呼吸困难,整个人都憔悴极了。
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即将别离的氛围当中,我认真地看了看她,她好好看了看我。那一眼,我总觉得她有些话要对我说,却最终也没说出来。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眼前的亲人抱病将要离去,相比以前就陌生了好多,玩笑的话、放肆的话、关心的话统统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又想起了上小学时的一件事,中午放学的我意外的在校门口看到了奶奶。她递给我几个桃子和几块零钱,粗心的我也没注意到奶奶头上斗大的汗珠和衣衫上的泥土。
那一天,奶奶在来学校的路上,转弯的时候为躲避车辆,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深沟里。三轮车压在身体上,她在沟里躺了一个多小时才恢复了一丝力量,挣扎的爬起来,遇到路过的好心人把她拉了上来。
这个意外,她没跟我说,没跟我外婆说,又忍着身体的不舒服,弓着脊背骑着三轮车回了家。回家以后立马就摔在了床上,躺了整整一个多月才恢复。
那次意外与这次的患病一样,有些话不说,是为了宽慰后辈。她希望儿孙不必担心,不必悲伤,死亡于她早已不觉恐惧。
过了两天我返校,最怕听到家里突然打来了电话。提心吊胆地过了二十多天,期末考试的第二天,最不想面对的消息还是来了。
奶奶走了。没有收拾东西,我赶到汽车站,打电话给辅导员请假。我要回家,赶不及的考试不考了,我要回家。
乘车赶回家终究是晚的,人没了,外地亲友陆续回家,我们家人唯一庆幸的是奶奶临终前没有痛苦,安详地走了。
年初时疫情封闭了四通八达的道路,被困在老家的我,在某一天晚饭后向村外走去。我去了陌生又熟悉的西泇河,去了爷爷奶奶坟茔前,看着碑文上的刻字,才恍然间想到,爷爷已故去十三年,奶奶也走了近六年。
二老的坟前也添了几座新坟,活着的人在不断变老,这墓园里的坟茔也只会越来越多。而人死灯灭万物俱寂,只剩下生者的怀念尚有存在的意义。
不过短短半晌,记忆中却将这段旧时光无数次拉长、回转,留在夕阳下的侧影清晰可见。
原本,这是“一张照片”引发的回忆与故事。照片里的老头是我爷爷,而膝下孩童却不是至亲子孙。这是爷爷去镇江“探亲”时偶然间留下的影像。仅此一张,却弥足珍贵。
我遗憾的是,他们健在时我没有智能手机为他们留下影像。
我遗憾的是,用胶卷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在几次搬家中散落不见。
所谓遗憾就是,不能再相见时,也没有物品借以怀念。
2019年岁末,我在无锡,去了爷爷奶奶曾经生活劳作十数年的这个地方。现在,我二伯一家仍然于此地安居求一家生计。我早已记不起爷爷奶奶当初租住的房屋在哪儿了,只觉得门前这条小河、河边这座小桥、桥头这条小巷,依旧有种朦胧的亲切。
那天晚上我返回的时候,拍了一张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几十年背井离乡,四代人安居于此,很多故事都曾路过这里,惟愿顺遂平安。
关于遗憾,关于怀念。
2020年夏天,谨以此文献给我已故去的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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