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士,名文广,字太平。崇祯年间生于广东。父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5岁时,寡母也去世了,好在家族里的人都喜欢他,东家住几天、西家住几天,慢慢长大。有一年中秋,城里来了一个葡萄牙国的马戏团,稀罕得很。有白人、黑人,还有南洋的动物。除了马戏,还设了各式游艺,赢了,能得奖品。奖品更加稀奇古怪,全都是来自域外的物件。族里的老叔公带孩子到马戏团,发给每个孩子一张票,让他们自己去玩。孩子们玩了一整天,把每一个项目都玩遍了,仍然不愿回来。到晚上,各家聚在一起传看孩子们得的奖品,说说见闻,仿佛拜年一样非常热闹。唯独张居士拿了票,看别的孩子玩着玩那,自己把票藏起来,没有玩任何项目,就回来了。族里的大人知道了这件事,都张大了嘴,不知道用什么话形容。
从此,张居士更受人关注。聊起他的人,都会加一句评语:这小家伙脑子挺好使,似有宿慧——别人的聪明要慢慢发展,可他则是带着聪明劲生出来的。不论写诗、下棋、算账、唱曲、拉琴,不用教,只要看一看,很快就会了。族里有几位有见识的乡绅,看他是个当官的料子,一合计,请了个老师,在家教他,想着以后出人头地,光大家族的门庭。他跟老师学了一阵,没人时也爱拿着书读,长吟短叹,把读书人的模样学得很足。杂书看了一堆,正经考试的书籍没看几本。大概因自小在各家混的缘故,和人自来熟,只要有人来家里,就立刻放下书本,哪怕插不上话,站在门口人堆中踮脚听听,也兴致勃勃。教师找不见人,出来看了他痴迷的样子,摇头叹气而去。无人督促之后,功名的事也就放下了。附近的禅寺中住了一位先生,是象棋圣手,很多人找他挑战,无一例外都成了他手下败将。张居士有时去庙里玩,先生看他悟性高,常指点他,棋理很快通了大半。但别人学会棋,忙不迭地找高手切磋。而他学了下棋,只爱和门口一个小孩子下。曾有位著名琴师来看朋友,住在他家隔壁的巷子里,经常在巷口看孩子们玩耍,让孩子们表演唱歌。琴师从不收徒,却单单看上他,指名要收他为徒,要带他云游四海,到处见见世面。这样求之不得的事,他想了想,却拒绝了。后来与人谈起平生抱负时,说:我确实遇到几个名师,也从他们那儿学了很多东西。可我有个毛病,一听到发挥到极致,就浑身不自在。偏偏世上很多人,不管有没有真本事,都死抱着极致二字不放。只有禅学讲究安心,不劝人经济,故而最合我的胃口。虽然没有考过功名,在当时也小有名望,算是本地的名人。有《青牛先生文集》,《濠甫曲集传世》,后来都散失了。当时的人替他可惜,因他的天赋让人羡慕,却不知努力。很多本来不如他的人,后来在很多方面超过了他。有位张姓的知府,是他的亲戚,关系很好,最后被朝廷赐为翰林,才告老还乡,被誉为同一辈的翘楚。有人问他如何评价张居士,他说:我们这些人把天赋当个宝,仿佛打赌摊上偷了个筹码,日思夜想怎么去兑现掉,换成现款。唯独他得的天赋又高且多,却把这些天赋当做礼物留着,从没想着在今世为自己谋点什么。也许这就是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一生里,始终保持的爱好,跟小时一样,就是爱与人交游。要是朋友来了,哪怕把夫人的钗钿当掉,也要将来人留下,好好招待一番。读书可以不求甚解,但为了找到自己的朋友家,不远千里,顶风冒雪也要赶去。自小,他认识的人就多,远远超过同龄人。有饱学之士,也有贩夫走卒,连田间、地头的人,一概引为朋友,从来没有觉得儒雅、粗鄙之别。张夫人生自萧氏,少年时读书,也有咏絮之才。从嫁给他后就放下了,不再以外务为能。平时他爱带家人趁好天气出游闲逛,但不像一般人。一般人出门,贪看那些新鲜的风景,雨后的彩虹,春天的新芽,蜿蜒江水、奇峰怪石。但他不看,他的眼睛总在身边人之上。文人们游山玩水回来,总要发掘些心得、妙句,互相索句,欣赏写景色的手段。但他回来后,对路上的风景却洗好想不起来。直言:风景在外面,又不在心里,怎么写得出。在文人中传为笑谈。中年之后,变得愈发痴了,怕因自己的癖好耽误交游,做“十不学”为座右铭:儿女归,不学;夫人唤,不学;有远客,不学;有近邻,不学;长辈在,不学;小儿缠,不学;节庆日,不学;农耕日,不学;吃饭时,不学;睡觉前,不学。终身持之。有客人来,与客人谈天说地;无客人,一家人说说笑笑,从容度日。
75岁寿终。死后,家人收拾东西,还找到那张没用过的游艺票,而没看完的书、没写完的诗,铺满了好几个书架。他在世时,夫人平日收拾东西,看着没做好的家具、乐器、自鸣钟、刻了一半的图章,收拾的次数多了,也忍不住说他荒唐,浪费材料,不做完,多可惜。居士听了开玩笑说:古人云贱物贵身,夫人怎么忘记了。这些杂物下辈子还可以干。这辈子唯一要务就是陪你。夫人想他说的虽是痴话,倒也正中下怀。不觉回嗔,摇首作罢。临终时留言:这辈子算陪你们娘儿几个过完了,希望下辈子还这样过。说完阖眼而逝。
又百年,居士转世轮回到湖北一户人家,父母双全。3岁时,父亲抱他在街上看景致。遇到一僧一道,远远地朝着他又指又画,又哭又笑。回去后,忽然张口说自己是前明某处某人,言之凿凿。父母虔信佛,把这当做大功德,宠爱不减。因为家底殷实,也不叫他读书。家里兄弟姐妹一大群,每一个都当他是怪人,兴致一来,好说些别人不懂的疯话。又知道父母格外宠他,所以大家平日都让着他,一家人甚是和睦。好在做什么都有模有样,让人喜爱,只是有些痴癫之举。家里有个园子,有亭台楼阁。便终日在园子里瞎混,荷把锄头,带两个随从,到处挖,也真能刨出些古怪的东西,未做完的图章、没用过的游艺票,等等。性子里与人特别亲,别管姐姐妹妹,不论亲疏,要是遇到,都引为知己,谈诗论道,连脂粉女红也能说上半日。若是有士绅用经世之志激劝他,只跺脚说就大家就一世的缘分,还不知珍惜,去顾那些劳什子。等时辰到了,还不说散就散了,以后想见都找不着。熟悉的人知道他天性如此,都不为怪。长大后在当地有孝子之名,把父母孝敬到老,送终。其后数百年,又轮回了几次,每次情形都差不多。总到某时,醒觉自己前生,再看周围,物是而人非。其爱好不外琴棋书画等,一切都似前生,只是愈发不见用心,以至精通。这样在轮回中还能自觉的人很少,所以每次出现,都被当做奇人,争相传颂。最后一次有他的传闻,在清朝同治年间,这之后就再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当时,有人撞见他跟着一行人去峨眉山上礼佛。中途有个茶摊,供登山的挑夫、行人休息。他径直找到一个挑夫攀话,邀他下棋。挑夫不会下棋,他说没关系,你肯定会。登山的众人稀奇,便过来围观。那挑夫口说不会,但二人一来一去,宛然成局。放下子,便说数百年前,某时某地,我们姓氏名谁,在那寺庙的门廊里,下过这样一盘棋,那时我九岁,你六岁。周围人大都不信,以为是个高明的骗局,但同行者都替他证明。有好奇的,问他,轮回这么多次的感觉。他说山川宛然,好像跟从前一样,只是人不同了。就像爬山,走几遍就容易了,至于想要在路上遇到之前的人,才是最难的。这些年,除了这个挑夫,再没有遇到过其他熟人。
后来,有人把这局棋记下,把这奇事刻在石头上,放在林间,据说至今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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