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王梨花的爷爷是个和我祖父一样干瘦的老头,但是特别有劲头。他不像村里人那样爱串门,也不爱与人拉家常。每逢我在村子里碰到他,他要么双手拱在背后,嘴里哼着黄梅小调;要么他就手里捧着个茶杯(玻璃罐头的瓶子),嘴里哼着黄梅小调。
王梨花家和我家是屋前屋后的几十年邻居,一直到现在。在我们年少时,王梨花的爷爷还是与王梨花一家子住在一起的,不过梨花爷爷很少在家里睡。
我在家时,偶尔能听见王梨花家传来的二胡声,那定是王梨花的爷爷在拉二胡了。王梨花爷爷青年时在戏班里拉过二胡,王梨花的妈妈和我的母亲则是台上舞着长袖的青衣和花旦。虽然戏班子已经不在了,但王家村的男女老少对于黄梅戏的经典唱段都会来上一两句。
只听见他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唱道“劳君远送感情深,到此分离欲断魂……”
母亲说,王梨花爷爷疯癫的原因是因为他老伴走了。
我从未见过王梨花的奶奶,但我猜想她定是位美丽的妇人,因为她的几个儿子模样生得俊俏,身材像王梨花爷爷年轻时一样挺拔。
按照王家村的习俗,人死后在厝柩(方言读“丘基”音)寄存三年后是要入土下葬的,可是王莉花奶奶在厝柩里住了早就不止三年了。
我和母亲去棉花地里干活时,会经过村里安放厝柩的山丘,不时会见到王梨花爷爷半躺在厝柩里与他死去的妻子讲话。他晚上经常睡在厝柩里,地上的一块破旧红布下面露出一截截稻草。寄存妻子棺木的厝柩,早已成为他的家。除了跟妻子说说话,他偶尔也会边喝着小酒,边哼着黄梅小调,有时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唱些什么,咿咿呀呀之后,不时发出一阵阵呜咽声。
年幼的我瞥了一眼扑在棺木上的王梨花爷爷,问母亲“他不怕吗?”
“疯了,自然就什么都不怕了,更何况那是他老伴。”母亲答道。
三年又三年,王梨花奶奶仍未下葬。她爷爷仍日夜在厝柩里待着,甚少回家住了。
至此,王家村人若去地里干活,必绕道而行,他们不敢经过安放厝柩的山丘,因为有人说在那里看到了鬼火,鬼火还跟着他跑了一条田埂,把那人吓得半死,回家就病倒了。
那人病愈之后,说他看见了王梨花的奶奶。
此后,王家村田地里的稻草人听见了“王梨花奶奶阴魂不散,在山丘徘徊”的流言,麻雀说那是“亡者不能入土为安”的缘故。
王梨花的父亲和叔伯们被村里的流言蜚语压得不堪重负,他们商量着找人看个日子好葬坟。
王梨花爷爷不允。
“她没走!”王梨花爷爷怒声道,“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要埋到时候把我一起埋了!”
“你们这些不孝子!”他把儿子们大骂了一通。
儿子们想着老父亲也没几年活头了,他高兴就由他去吧。从此不再提葬坟的事。
二胡声停顿了许久,我起身预备出门,只听那二胡又凄凄哀哀地响起,他唱道“此行何日再相逢,珍重春寒客里身,万恨千愁言不尽……”
一年之后的某一天,王梨花爷爷跟儿子们说“看个日子,给你们老娘葬坟”。
儿子们不知道老父亲是怎么想开的,只一个劲地说“老娘在天有灵,给老头托梦了”。
葬坟那天,王梨花奶奶的棺木停放在挖好且撒满了石灰的圹穴边上等待被开棺捡骨,王梨花爷爷望着那已成白骨的妻子,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哀嚎不止。
他的妻子没有像杜丽娘一样死而复生,尽管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与她拉着家常,唱着她最爱的《十八相送》。他也没有像祝英台一样跃入坟中,下去陪她,化为翩跹在人间的蝴蝶。
送葬的队伍离去后,他一个人,坐在坟冢边,囔囔地说——
“阎王爷,你快些来接我吧”。
注:文中配图为于虹呈《梁山伯与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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