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卧室门关上的声音，确认丈夫去睡觉了，陈礼坐起身来，轻拍着翻过身的白鹭，等到孩子的呼吸重新均匀后，起身走到窗边，心情复杂地看着静谧的街道。
自从收到那封奇怪的信之后，陈礼的心弦始终紧绷着。等到韩承嗣找自己之后，陈礼就一直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莫大的危险之中。就像被蛇暗中盯上的青蛙，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陈礼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幼年起她就身处被动的伤害与默默的承受之中。为了规避风险，她学会了逆来顺受，可回报自己的却是更大的痛苦与无助。她想逃跑，却又无路可走；她想躲藏，却又无处可藏；她想反抗，却又无凭无依。
于是，承受吧，接纳吧，放弃吧——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内心中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你只是一个卑微的少女，在这世间的价值如同蝼蚁。世界不会为你改变，时间不会为你回转，熙来攘往的人群不会多看你一眼。你能呼吸、你能活着，就是这个世界给你最大的怜悯。不要再奢望会有神，不要再乞求会有救。这是你的宿命。
陈礼转回头盯着屋子的交流，那里似乎有一团阴影蠕动着，用并不存在的眼睛欣赏着自己。那是鬼，蜷缩在屋角，留恋地看着人世间。她想，它真美，无数蠕虫团聚成的身影美艳不可方物。她好羡慕，羡慕它可以就那么坦荡地徘徊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中，没有人类的纠结，没有鬼怪的饥饿，那么单纯、幸福。
“你好羡慕。”
——是的，我好羡慕，好羡慕它不谙世事又深谙人心。
“你好嫉妒。”
——是的，我好嫉妒，好嫉妒它没有快乐又没有痛苦。
“你好惋惜。”
——是的，我好惋惜，好惋惜它无处不在又从未存在。
“你……”
——是的，我……
陈礼愉悦地与脑内的声音对话着，仿佛回到了自己儿时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的她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烦恼，只要沿着别人架设好的路线前进就好。成年人总有无法承受之重，重到扛不住又甩不掉，只能无奈地任由这重担浸入自己的身体，逐渐取代了本我，占据名为“自己”的躯壳。沉重地、机械地、无灵魂地游荡在社会中。直到最后一丝意识也被挤压得烟消云散，重担便完成了使命，躯壳变得冰冷、腐朽。一切又归于平静，尘归尘、土归土，连在社会中溅起一阵尘埃都做不到。
这并不美，儿时的美不知何时杳然不见，残留下来的都是龌龊与丑陋。为了掩饰这丑陋，我们将自己打扮得更加丑陋，只为了稍微遮掩内心与身体中的沉痛。陈礼以为自己早就知晓，但她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又逃不出这怪圈，为什么依旧踏入了这条几千年的河流。她以为的去路其实是归途，就像曾经将韩承嗣视为救世主一样。都是假的，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不要再去相信任何人——陈礼如此告诫自己。
角落里的阴影在讥笑自己，仿佛在说“你的忧愁大多数人都不在乎”。陈礼觉得它说得很对，对得毫无意义。“我知道！我知道！”她在脑内大喊大叫，叫得撕心裂肺，嘴角又带着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脑内的声音无奈地叹息，那声音听起来几千年般苍老，老得像是人类诞生之初便存在于集体无意识海洋中的亡灵，忽略了耳膜和大脑直接印在自己灵魂深处。
陈礼看见自己站在海底，视线所及之处尽是漆黑，耳畔除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一片寂静。她明白，这不是意外，她的人生早已沉入海底，就在自己选择苟活的那一分一秒，一切都失去了挽回的余地。她转过头，看着自己，想要笑一笑，却说出了“byebye”。
话音刚落，陈礼的世界一瞬间瓦解，就连漆黑肮脏的海底都不再接纳她，将她退回了原地。她坐在白鹭的身边，轻拍着翻过身的白鹭，等到孩子的呼吸重新均匀后，她躺回到枕头上，看着女儿天使般的睡脸，忍不住偷吻了她的额头。
虽然没看见，但她知道角落里的鬼已经不在了，那蠕虫般的丑陋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陈礼自作主张，不再沉迷于幻想，放自己的悲伤去流浪，回归现实世界的天堂。脑海里的不速之客紧抓着自己内心中的最后一点阴影，拼死抵抗被驱逐出这躯壳的宿命。
——你好羡慕。
“是的，我好羡慕，好羡慕它不谙世事又深谙人心。”
——你好嫉妒。
“是的，我好嫉妒，好嫉妒它没有快乐又没有痛苦。”
——你好惋惜。
“是的，我好惋惜，好惋惜它无处不在又从未存在。”
——你……
“是的，我……”
——走吧，走吧。你本就不是真的，不要再挣扎了。这个世界并不眷恋你，你存在的意义已经结束了。
陈礼闭着眼睛，笑意盎然，耐心地规劝着自己体内的不速之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
白黎安安静地躺在床上，侧耳倾听隔离妻子的声音，心里不住纠结。
在他心中，陈礼已经从“旗子”完全转化为了“妻子”。每天最大的幸福就是看见妻子女儿的脸，伸开双臂将她们抱在怀里。虽然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但他希望这一个个瞬间能持续到永远。因此，对于妄图破坏自己小小幸福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
听见隔壁的声音散去，白黎安轻叹一口气，沉沉睡去。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韩承恩慵懒地歪倒在沙发中，举着酒杯，和着浓郁的酒气哼唱着《牡丹亭》，面上的表情分辨不出是亢奋还是愤懑。
“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韩承恩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红酒，随手将酒杯扔在了地毯上。
——明天，就在明天，决定计划能否顺利进行下去的关键。
对于明天的“座谈”，他很期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