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藏族司机

1、

那天我们抵达日喀则市时，已经下午五点了。

司机将我们送到酒店，然后说还有时间可以去扎什伦布寺逛逛，问我们去不去？

有俩姑娘问他：“要钱不？要钱就不去，不要钱就去。”

我们那黑得跟碳一样的藏族司机立马火了：“你们真的连狗都不如！呸！”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眼见他的黑脸纠结成了一朵菊花，嘴里的口水泡沫漫天飞舞，我也笑成了一朵菊花。

“寺庙是去拜佛的！你们成天钱钱钱钱钱！一点都不虔诚！”他白了我们一眼。

是啊，我们一行九个人，七个是大学研究生，都是拿着父母的钱出来穷游的，怎能不算着点花钱呢？再说这群人当中，没一个是有信仰的。很多学生来拉萨，也只是看抖音，跟着凑热闹来网红地打卡，或者来艳遇的。

至于佛教，至于寺庙，显然没有吃喝玩乐和拍照交友重要。

特别是跟司机坐在一块儿的俩姑娘，成天和司机讲价算钱。每次只要她们提到钱，司机就会说：“别谈钱，谈钱伤感情。”

而在大城市生活久了的人，所持的理念却是：谈感情伤钱。

2、

再说这家伙是位二十年的老司机，开车犹如人车合一那般灵动。无论是加乌拉山口的108拐，还有圣象天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又或是珠峰大本营路上那靠悬崖峭壁的险境，都统统难不倒他。

起初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一打电话就发出很奇怪的笑声，那笑声太像女人打架互撕头发时的尖叫。

这对于不露声色，不苟言笑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表演型人格嘛，虽然我们被逗乐了，却担心他一个激动就把车开到悬崖底下，又或者冲到湖里。

但证据显示，有他在特别安全，哪怕他开再快，也会顺畅地绕过那些急不可耐的弯道，机灵地躲避那些穿过马路上的牦牛羊群。即使是一只横穿马路的草原小老鼠，他也能看到并小心翼翼地避让。

3、

有一次车里进来好多只硕大无比的蚊子，我们都想用手将它们拍死。

但司机一声狮子吼，命令我们别轻举妄动！然后将车窗打开，让我们齐心协力从后往前扇。

大家都怨声载道。

我又想起在日喀则住宾馆时，窗户没关，跑进来好多只蚊子。我想这下完蛋了，晚上睡不好觉了。就打电话叫来宾馆负责人，让他想办法把蚊子处理掉，谁知他见了挥一挥手说，没事的，蚊子不咬人！

我半信半疑，哪有蚊子不咬人的啊……

后来驱赶了半天，蚊子没跑，自己却累倒在床上。一觉醒来，发现蚊子还老老实实地停留在房顶的白墙上，果然没有一只蚊子咬我。

这太神奇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去西藏的人都没有被蚊子咬过，但我不禁在想，是不是藏族人民对它们友好，所以才换来它们对人类的友好呢？

也许很多时候，人类与地球上的种种生物，都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4、

我最初对藏族司机的印象是不靠谱的。

第一天和他约定好早上八点集合，车子在边防大厦等我们，结果他九点都没到，还把车子停在了距目的地六七百米远的道路上，害得我一顿好找。

那一天，他还和一位游客起了冲突，那眉眼之间严肃起来能杀死一个人。

这都算了，后来我们去珠峰要办边防证，本应该他提前办好。结果他把我们拉到日喀则的边防机关那里晾了一上午，从早上八点到中午一点，四个小时，我们一群人坐在车里等他。

那是我们整车人对他最不满的时候了，想着藏族司机都如此不守时吗？如果赶不到珠峰看日落就找他麻烦！就投诉！

正当我们说得最起劲的时候，他出现了。整张脸绷得很紧，眉头上还有淤青。

我们一时不敢发牢骚，问他怎么了。

他说刚刚打架了。

我们面面相觑。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因为被保安引导排错了队，于是心一急就去插了别人的队。然后被人一脚踹到桌子底下，他爬起来又和别人干上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们？！”几个女生憋住笑，假装义愤填膺地问他。

“怎么能让女人帮忙呢？”

一听我们要帮他，他倒不好意思了。一边说一边发动了汽车。

为了弥补我们等了太长时间，他说请我们吃藏面。

这下我们火也发不出来了……

几个女生打趣说藏面才六块钱一碗，不干！要吃贵的！他狠了狠心，说去去去去。伙伴们都点了三十五块钱一碗的，外加鸡蛋、饮料等等。

我点了一碗最便宜的十八块。他说，你咋点那么便宜的，像她们一样嘛！没事的！点点点！豪气冲天的样子。

我说我点了吃不完，浪费。他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笑笑说：“没关系的嘛！要像她们那样。”

5、

每次在路上，司机都将他的音响开得震天响，歌曲全是藏族的那种高亢粗犷的风格。

不得不说，这样的歌曲确实蛮应景，但是他要跟着唱就完蛋。那个五音不全的家伙跑调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偏偏还声嘶力竭地在那儿忘情的吼叫。

起初，我们还偷偷地闷着头笑，笑完就嫌他吵。到后来，我们已经离不开他的歌声了。

西藏实在太大，有时候十二个小时当中，才能逛一个景点。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车里。尽管阳光刺眼，高山养眼，每到一地都是那样辽阔新鲜，但要是身边的人没有趣味，那多煞风景啊！

6、

行程结束的时候，有几个女生对他表白：“大叔，我会想你的。”

他正吃着饼干，听到这样的话，他张嘴大笑。我看到嘴里被口水滋养的饼干糊糊全粘在牙齿上，看到他舌头上的残渣，甚至还能看到他的扁桃体……

哎，恶心死我了。

但是我怎么还觉得他可爱呢？

可能是因为，他专程送了两位高反严重的朋友去医院，而那两个朋友就是最初和他起冲突的人。

也可能是因为，这个一言不合就插队打架，容易发怒也容易笑的家伙，与我身边怕麻烦又谨小慎微的人太不一样了。

还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忍心伤害一只小老鼠和一只蚊子。

更有可能因为，当有人践踏他心中的信仰，他能斥责我们一群人连狗都不如。

7、

我们结束旅程后，谁在群里@他，他都没有回复过。小姑娘们加他微信，也没通过。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