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西格弗里德·伦茨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空中有苍鹰》。
《少年与沉默之海》似乎并没有明确所讲的故事发生在什么年代的汉堡,但是,汉斯透过窗户打量即将成为家庭成员阿纳时顺便看的一眼窗外环境,“从工厂通往船运公司办公室,从仓库通往两台起重机,路上脏兮兮的,布满了雪化后的小水洼……”寥寥数语让我们感觉,以阿纳为主角的故事应该发生在距离《空中有苍鹰》问世的1951年,不会过于久远。
然而,《少年与沉默之海》出版于1999年。也就是说,阿纳的死在伦茨的心里存放了半个世纪,都不能让小说家释怀。
阿纳的死何以让伦茨念念不忘?
8岁那年,我从外婆身边回到爸爸妈妈的家,上学。我熟悉的玩伴一下子都退到了我看不见的远处,我的同学虽都是邻居家的小孩,但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上学结伴而去,没有谁会在我家门口停留片刻叫上我一起走;他们放学后不马上回家,就在弄堂里玩各种游戏,一直玩到汗流浃背,一直玩到灰头土脸——我不在他们中间。我只有搬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口一边羡慕之极,一边焦虑地盼望他们的家人叫唤他们回家吃饭。隔壁邻居家的爷爷在乳胶厂上班,见我每天独来独往的挺孤单的,送了一团乳胶厂的下脚料橡皮筋给我。我就拿着这团彼时的稀罕物去找那群每天将橡皮筋跳得花样百出的女孩们……我这种举动,心理学家来判断,是讨好型人格的典型表现。
人格这东西,是天性中的一大部分,由不得个人挣扎。然而,当被生活环境所迫不得不放大甚至添加人格中讨好他人的元素,这种无奈这种违背内心意愿的应和本已叫人颇感屈辱,如若被讨好的人再不屑于接受,这种痛苦,我想我能理解,也就能懂得阿纳为什么要在狂风暴雨中独自划一艘小船绝尘而去。
伦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空中有苍鹰》西格弗里德·伦茨的《少年与沉默之海》实录般地讲述了一个名叫阿纳的少年从12岁到14岁所经历的周折。如你所猜测的,伦茨笔下的阿纳,有着讨好型人格;也如你所猜测的,讨好型人格是阿纳的无奈选择,他想以此融入他不得不面对的小社会。
阿纳为什么要不惜讨好他人来试图融入他们?拥有一艘近海动力船的船长父亲,带着全家赴死。幸焉不幸?唯有阿纳被救活了。仅此,阿纳也许还做得到少年不识愁滋味。问题是,阿纳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下决心带领全家赴死。父亲欠下了巨额债务。
爸爸妈妈和两个姐姐离世以后,唯留下12岁的阿纳替父亲的“失信”深感歉意。所以,当汉斯的父亲告诉汉斯以及汉斯的弟弟拉斯、妹妹维珂“家里将有一名新成员加入,一位友善,内向的新成员”时,我认定友善是阿纳的天性;而内向,则是家庭变故带给他的性格变化。
阿纳多么希望回到遭遇家庭变故之前!来到汉斯家住进汉斯的房间、被汉斯无条件接纳以后,阿纳以为周遭会像从前像汉斯一样伸出双臂欢迎他,但是,拉斯以及拉斯的小伙伴们拒绝接纳阿纳,“他和我们不一样”。阿纳是跟拉斯他们不一样,也不见他多么努力,学习成绩就在学校拔得头筹,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的选择犹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阿纳的心上,这个分量改变着阿纳的同时,也让拉斯他们感觉到了,阿纳的举手投足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致使他们无法将阿纳视作同道之人。
其实,伦茨选用自由地变换人称的叙述方式,并在叙事过程中时不时地插入汉斯被要求整理阿纳遗物的细节,已经将阿纳心头的沉重传递给了读者,但伦茨,以《德语课》蜚声世界文坛的作家,所擅长的就是如画家那样一笔一笔地往画布涂抹着,从而使作品越来越浓墨重彩。于是,他让阿纳在作文比赛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他还让阿纳因此获得了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朗诵自己作文的荣誉。只是,伦茨在《少年和沉默之海》里“涂抹”这个情节时,让原本胸有成竹地背诵着获奖作文的阿纳在结尾处卡顿。
不用说,那是心魔在作祟。阿纳能在读书这件事上一骑绝尘,能将芬兰语学得得心应手,却始终甩不脱父亲带领全家赴死的记忆。假如拉斯他们明白这个的道理并像汉斯那样无条件地接纳他,伦茨以阿纳为主角的小说,就不会是《少年和沉默之海》。遗憾的是,哪怕阿纳故意降低自己的学习能力,哪怕阿纳为拉斯他们修理一条小艇的举动支助了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一笔大钱的100马克,拉斯他们还是拒阿纳于千里之外。
西格弗里德·伦茨如若维珂站在汉斯一边而不是拉斯一边呢?“他一直盯着维珂看。他十分惊讶地打量她,充满善意但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似乎让他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说不上一见钟情,但第一眼看到维珂,阿纳就对维珂充满了暖融融的好感,但是维珂,不要说回应阿纳的情感投射了,她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阿纳,哪怕阿纳为讨好她拿出100马克来支助修缮将以维珂名字命名的小艇。
阿纳像成为拉斯他们的伙伴想要让维珂接纳自己的愿望那么强烈!见拉斯他们还是不接纳自己,见维珂对自己依然若即若离,阿纳使出了杀手锏,以出卖忘年交卡陆克来换取拉斯们和维珂的信赖。假如说阿纳站在台上背诵作文时伦茨让他在高光时光的尾梢”颤抖,身体晃动……呼吸困难……颈部的血管勃起,嘴唇开开合合……”,是伦茨敞开了阿纳内心深处的重压;那么,帮助拉斯他们撕碎身世悲惨、委曲求全地活着的卡陆克的最后尊严,则是阿纳将不得已添加给自己的讨好型人格加了倍,无奈和屈辱也随之加了倍。
出版方浙江文艺出版社在《少年与沉默之海》的封底上印了这样一段话,“往事如梦魇纠缠着阿纳,他反复挣扎着走出痛苦,却在真挚的友情与青涩的爱情中不断遭受误解与失败”,一语中的。阿纳一个善意的却是错误的举动,致使刚刚修缮一新的小艇毁于一旦——貌似这导致了阿纳在风雨交加中独自划着小船去了远方,实际上,是总也无法融入的那个小社会,送走了阿纳。更要命的是,背叛卡陆克的过程中阿纳始终是清醒的,怎么低声下气都换不来瓦全,14岁的少年最后选择了去往沉默之海——西格弗里德·伦茨小说就是这样,以平淡无奇的场景来呈现生活带给普通人的创痛,惟其如此,伦茨的小说能带给我们强烈的通感,从而让我们像伦茨不能忘怀阿纳的死一样难以放下西格弗里德·伦茨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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