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与沉默是大凶之兆
少年阿宽决定在这个阴雨之日结束自己的生命。
说起来，少年身上并未藏匿着可以称之为“自杀事件导火索”这类事物，下此决心，其实另有原因。
事件始于一周前的化学课。
阿宽弓着背，右手撑着汗津津的脸颊，半眯着眼睛望向窗外的无穷远点发呆。
今年夏天灼热异常。
树荫里没有聒噪的蝉鸣，街道上没有嬉戏的动物，只有烧人的空气，和让心慌慌的死寂。
烈火与沉默是大凶之兆。
阿宽此刻便身处红莲地狱。
化学老师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戴了面具，让阿宽的耳朵迷茫而不堪重负。
不断涌出来的加了盐分的汗液让身上新鲜的伤疤更加火热撩人。
事情将变得越来越糟。
“不如睡一觉，也许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有好转。”少年在混沌中看见一丝不着边际的希望。
“课上睡觉怕是要被骂个狗血喷头吧。”仅有的理智却很快淹没在越来越浓稠的倦意当中。
“睡吧！睡吧……”
再次醒来的时候，阿宽的确看见了惊人的转变——讲台上已然换成了数学老师。
“已经过去两节课了么？”
亏得少年一直在混沌中一边享受一边担忧，外面世界竟如此安宁。
窃喜之后，少年猛然发觉到一个比挨骂严重得多得多得多的问题——自己这一存在或许是无关紧要的。
世事大抵如此，一旦论点确立，论据任凭要多少都能举得出。
少年阿宽靠在椅背上悉数自己过往的人生——出生在一座二线城市的中产阶级家庭。和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既不富裕也不贫穷。
相貌绝算不上英俊，但也十分周正。加上温顺不争的性格，即使没有人爱慕，在女孩子中的口碑也一直良好。
虽然放学之后几乎不怎么用功，好在课上认真，所以一直稳定在班级的中上游。
不抽烟，偶尔喝酒，上午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打架——失败告终。
归纳起来，阿宽是存在于你我身边为数最多的那种少年。
诚然，少年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从未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但同样也毫无益处可言。而且怀着严谨公正的眼光稍作推论便可得出，之后的人生也势必如此。
“如此无益的人生不如早早结束。”
突入少年脑中的年头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这种时候该担心的不是这种无聊的事吧！”阿宽拍了拍自己的后脖颈，侧身贴向同桌，“喂，有没有什么课外书，刺激点的。”
同桌先是一愣，紧接着摸出一本《失乐园》塞到他手中，“绝对精彩！而且即使被抓到也不会有事哦！”
少年肆无忌惮地在课堂上看起渡边淳一的小说。
距离打架事件已经过去四天。
事情丝毫没有好转的势头。
除了晚餐时间带着肿胀的眼睛到客厅喝一碗白粥，其余时间小薇一直躲在房间里。
放学回家，少年阿宽便坐在小薇门前的地板上读《失乐园》，同桌说的没错，渡边的描写真实且细腻，透过文字，阿宽仿佛看得见凛子小姐侧身躺在床榻上说：“好可怕。”
他们正在谈论一九三七年的“阿布定事件”。
还没恋爱过的少年阿宽并不能准确把握凛子也好阿布定也好那时的心态，这甚至超出了他能想象的范围。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死亡”这个平日里讳莫如深的词语对于她们来说有着无比的吸引力，那是一种她们渴望达到的状态。
身陷爱情的人总是难以捉摸，少年望着身后关着的门这样想。
阿宽并不认为阿布定是个变态杀人魔，就像当时的报道那样，不过是个达到“爱欲的极致”的普通女人罢了。他隐隐能猜到凛子小姐和久木先生的归宿，那不是他希望在小薇身上看到的。
踌躇过后，阿宽还是敲响了门。
“哥你不用劝我，我都明白的。”门的对面传来了小薇虚弱的回应，“反倒是你，你是不会明白的。”
无力感再次袭来。
三天后，小薇在房间里吞下二十片安眠药。
少年赶到医院的时候妹妹已经在洗胃了，因为抢救及时，并没有大碍，相比之下倒是洗胃受的痛苦更多一点。
阿宽攥着手站在病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
和这次相比，在化学课堂上领悟到的自身的无意义简直愚蠢之极。少年明白了人这种群居动物是不能无意义的，否则就会像自己现在这样，看着重要的东西被损毁消失而无能为力。并不十分强壮的他甚至不能靠拳头为妹妹出气。
“要做点什么才行。”少年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拯救失去生存信心的妹妹。
《失乐园》已经读完，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妹妹也在生死的边缘，阿宽对书中凛子小姐和久木先生最后的选择有着更为强烈的执念。的确，身居最高点之上的担忧与落寞，不断压迫而来的外力最终导致了二人的殉情，可阿宽却认为点燃导火索的其实是有岛五郎夫妇。
死亡和大多数事情不同，其本身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像是高浓度的海洛因，只是看到，便或者被无可救药地被吸引，或者被致命的恐惧所震慑。
这就是为什么自古以来都存在公开处刑这样看起来毫无意义且存在很大安全隐患的事情，也是为什么凛子小姐只是听说了阿布定和有岛五郎的事情便会逐渐下定决心，更是为什么两个人在临死之前会由衷地感叹“活着真好！”。
“死亡是最有力的武器。”少年如此坚信着。
于是少年决定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唤起妹妹对生命的渴望。
少年写好了一封长信，希望妹妹永远不要像自己一样结束生命，也不要像自己一样生活得毫无意义。
“我的人生自此便是最高点了，代替我活下去吧。”少年在结尾这样写道。
“陪我去天桥吧！”小薇难得露出笑容。
将死的少年无法拒绝。
本来雨云厚重的天空，午后竟放晴了。
小薇拿出播放器，把耳机的一边分给他，“陪我听首歌吧……”
“我说今晚的月光很美你说是的……”耳朵里传来好妹妹乐队浑厚的声线。
雨后的世界颜色正好。
朱红色的栏杆因为雨水的冲刷而变得清晰透亮，不时因为桥下穿行而过的车流而微微震动着。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栏杆后面，任凭阳光从云后出发，穿过青葱的树叶，坚定不移地照射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身上，光芒夹杂着暖流，在少年阿宽和他的妹妹身上缓缓流动着，像是温润的小溪流淌在大地上。
少年第一次感受到雨过天晴给人带来的力量，前一秒还在疾风暴雨中饱受摧残的世界此时已经焕然一新，抖擞精神迎接即将出现的太阳是一件何其神圣的事情。被墨色雨滴浸染个通透的城市骤然缤纷起来，连空气也好似被缓慢加热一般变得温柔了许多。
阿宽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盈，不是阳光，不是音乐，而是对这个世界上一切简单而美好的事物的感知，是对活在世界上的知足与感恩，是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的希望与憧憬。少年很庆幸自己在这明媚的午后最终参透了凛子和久木临终遗言的真正含义，而不是在踏入死亡的时刻。
“天一放晴我就想这么做了。”小薇挽起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哥，活着真好……”
“是啊！活着真好！”少年把兜里写满了字的信纸掏出来，折成一架飞机，冲着天桥下的翠绿树木飞去。
至少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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