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清明时节,一曲唱罢,一叠叠纸钱燃成漫天飞灰,乔致庸倚着她的碑,想起小时候她也曾倚着他。
他们生在陕北的黄土高坡上,两家是邻居,常年为那不多的耕地闹得鸡飞狗跳。
乔致庸比乔雅兰大两岁,小时候,爹娘干活去了,两人都被锁在自家院子里,她胆子小,每天哭的梨花带雨的闹着要找娘,乔致庸便翻过两家院子间本就不高的土墙,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馍馍笑着递给她,她倒也乖,看到吃的马上就不哭了。
后来大了,他便带着她满村子的跑,她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一口一个致庸哥哥,为此,他没少被爹打。
乔致庸十六岁那年,第一次亲了这鬼灵鬼精的丫头。
那是一个黄昏,他和丫头并肩坐在土坡上看日落,身旁的她比自己矮一个头。
他转过身,面对着丫头,一脸严肃的对她说:“丫头,等你再大些了,致庸哥哥娶你好不好?”夕阳下,早已能独当一面的少年红了脸。
对面的姑娘一愣,低下头去,脸上像抹了胭脂。
半晌,她才小声地说到:“好。”
只一个字,带着些少女的羞涩,他眼睛一亮,将丫头拥入怀中,附在耳畔温柔地道:“好,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就去你家提亲。”
语罢,在怀中人光洁的额头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那晚,两个年少的人儿怀着各自的心事,彻夜难眠。
“喵!”窗外传来一声猫叫,丫头往外屋瞧了瞧,见爹娘都睡了,才赶紧把窗子打开。
乔致庸从窗户爬进来,揉了揉冻红的鼻尖,两人对视一眼,无奈的笑了。
他们两家世代不和,听村里人说他俩好上了,爹娘自然都是气的吹胡子瞪眼睛的,特别是乔雅兰爹娘,整日将她关在屋里不让她出去,他俩没办法,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不过乔致庸觉得这办法笨是笨点,只要能让他和丫头见面,也就无所谓了。
这天是元宵节,陕北的黄土地上还带着雪。
丫头心疼的拍去乔致庸身上的雪,低着头碎声自责道:“都怪我出去不成,不然你就不会挨冻了。”
“哪的话,为了能见我的丫头啊,别说是挨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啊。”
说着,乔致庸从兜里掏出一个纸糊的拳头大小的兔子灯递给丫头,因为被冻的太久,所以笑容显得很僵硬。
“这是花灯,插上蜡烛就能照亮,城里人元宵节都玩这个,这是我表叔从上海带回来的,送给你。”
乔雅兰没拒绝,点头接过,拿在手上细细的看,笑着说:“真可爱,谢谢致庸哥哥。”
她的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搭在肩上,眉眼弯弯像刚生的新月,在灯光下,丫头的睫毛映在眼睑上。
乔致庸傻傻的想,大概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丫头更好看的女孩了吧。
他俩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天,声音低低的,丫头把头靠在乔致庸的肩膀上,在暖黄的灯光下,竟有一丝令人心动的暧昧。
乔致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降低声调,垂着眸子,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缓缓的说:“丫头,我表叔这次回来,是为了把我接去上海。”
“那你去吗?”乔雅兰眨了眨眼,天真的问道。
“嗯,我想去,上海是大城市,好打拼,好挣钱,等我挣了大钱,就光明正大的来给你爹娘提亲,用八抬大轿来把你娶过门儿,到时候,谁还敢不同意咱俩在一起?”乔致庸浅笑,深邃的眸子里有美好的憧憬,咬着牙信誓旦旦的说。
“那你去吧,只要你想,我都支持你,我就在这等你,等你回来娶我,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嫁,我乔雅兰这辈子啊,就只让你叫丫头,非你不可。”
乔致庸有些许感动,他揽过丫头的肩,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算是唯一的承诺。
临走,丫头从枕下拿出条手帕,上面绣着对鸳鸯,还绣了丫头二字,郑重地递到乔致庸手心里,明明很难过,却始终努力微笑着说:
“你把这个带上,时常看着,就会想起我,就不会忘了。”
乔致庸捏了捏乔雅兰泛红的鼻子,“傻丫头,怎么会忘了?不会的,相信我啊,等我锦衣还乡,我就来娶你。”
丫头看着乔致庸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有点想哭,但她没让自己哭出来,她倚着窗框抬头望着月亮,月亮皎洁无暇,她的心里却有一丝乱,总觉得,他这一走,便遥遥无归期。
乔致庸一走就是五年,从来没回过村子,村里的人都说,他在上海赚了大钱,买了大房子,安了家还娶了个上海媳妇。
丫头转眼也二十三了,娘每天不停的催婚,这一早娘又在她窗前尖着嗓子骂道:
“你个不争气的,都二十三了,再不嫁还有人娶你吗?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我老了,我可不给你白饭吃,你就等吧,乔家那小白眼狼早就把你忘了。”
“没有,他答应过我,他不会忘的!”丫头在屋里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喊道。
“你说不会就不会,我告诉你,上海那种烟花柳巷的地方,漂亮女人多了去了,什么样的找不到啊,他还能惦记着你?做梦去吧。”
“不会的,不会的……”丫头哭着,她坐在床上抱着双腿,突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她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致庸哥哥到底还记着她吗?
这天夜里,丫头终于忍不住了,她带着攒了好久的盘缠,坐上了通往上海的火车。
她几经波折,终于打听到了乔致庸的家,村里人说的真没错,他在上海成了大老板,赚了大钱。
此刻,她站在乔致庸的府邸前,望着这栋青瓦白墙,气势辉宏的建筑,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心里想,这么大的房子,得值好多钱吧。
她不知自己这样贸然进去是否不妥,便问一个在门外玩的小孩。
“小朋友,你知道乔致庸吗?这里是他的家?”
“嗯?你找我爸爸做什么?他一会就出来了,他要送我和妈妈回外公家,不过你可别让我妈妈看见你,不然她会生气的。”小朋友抬头看着乔雅兰,天真的回答道。
丫头心头一凉,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爸爸?他有孩子了,他忘了自己了。
她的眼泪不争气的落下,小孩问她:“阿姨,你怎么了?”
她使劲憋出一个笑容说:“没怎么,谢谢你啊,阿姨走了。”
说罢,她便离开了这个让她不知所措又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到底,她来只为看他一眼,可是没见到,便已心死。
上海真的很大,可是小小的她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如海上扁舟,被风浪打的翻来覆去,再顽强,也逃不过沉船的命。
丫头前脚刚走,乔致庸后脚就和夫人出门了,他听儿子说有个打扮土气的女人来找他,还哭了。
他心里一紧,想道,莫不是她?
他朝儿子说的方向望去,一个女人带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正悄然远去,乔致庸确定,一定是她。
他想去追,可是抵不过妻儿的催促,只好罢了。
五年前,乔致庸来到上海,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是。
表叔带着他到上海商会的会长家里“拜码头”,可谁知,会长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非要嫁给他。
会长就这一个女儿,宝贝的不得了,听说她看上了乔致庸,便以自己商会手下所有的资源和优惠权利做嫁妆,要他娶了自己的女儿。
乔致庸不干,他想着,自己不能对不起丫头,后来表叔告诉他,丫头在老家已经嫁人了,他的心凉了一半,终于答应了会长的要求。
他的婚礼,办的风风光光,所有人都羡慕他娶了个漂亮媳妇,还摊上个好丈人,白白少打拼20年,可是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
婚后,他和妻子相敬如宾,对老丈人也十分尊敬,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他以为那些过去迟早都会忘记,可今天看到丫头,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我们以为自己忘了,其实它只是藏在心底,只是被埋在最深的地方,我们假装不知道而已。
等触景的时候,自然便会应景念起。
丫头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眼泪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突然她看见一个叫做兰雅阁的地方写着招聘歌女,她想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盘缠本就不多,若是再没有收入,只怕是要饿死在这无亲无故的上海了。
于是,便进去试了一试。
负责招聘的人看着她土气的打扮皱了皱眉,叫她先唱首歌听听,她唱了小时候致庸哥哥教她的歌。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越唱越伤心,不禁哭了起来。
负责人惊叹她的先天条件,激动的站起来说:“好,你跟着我,我让你成为上海滩的传奇!”
从那以后,她经历了半年的封闭训练,她的第一次演出在兰雅阁,依旧是那首《更漏子》。
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社的头版头条都被她占据,她以乔雅兰的身份,惊艳了整个上海滩。
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一个晚宴上,上海的大多数知名人士都出席了,乔致庸和乔雅兰也不例外。
乔致庸来的时候,她正在露台上抽烟,见他来了,她熄灭了烟,转身就准备走。
他缓缓开口道:“丫头,我……”
“呦,这不是乔老板吗?怎么今天没带令夫人呐?丫头?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是乔雅兰,全上海的人都认识我,我想乔老板也不例外吧。”
她用一种娇媚的语气说道,配上她今天精致的妆容,跟上海那些风尘女子无二。
“丫头,你别这样,他们告诉我你嫁人了,所以……”
“他们也这样跟我说的,只不过,我没信。”她再点起一支烟,吐出一个烟圈,嘴角一扬,自嘲的笑着道。
“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怎么抽烟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承蒙乔大老板关心了,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女人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她吐完最后一个烟圈,转身走了。
硕大的露台,只剩下乔致庸一个人,一如他走时,乔雅兰守了整整一个青春。
那以后,乔致庸再没去找过丫头,他们也再没见过面。
报纸上隔三差五的有他们的消息,“知名歌女被富商保养。”,“乔氏商行再开分行”,他们的名字总一起出现,但他们两人却再无瓜葛。
后来传出消息,乔雅兰死了,说是死于肺癌,半夜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她葬礼那天,乔致庸也去了。
从不喝酒的他在那天喝的烂醉,回到家他向夫人发脾气,把他这些年的苦都发泄了出来,他哭着说他们以前的点点滴滴,夫人生了气,当天夜里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接着乔致庸的商行一家一家的被迫倒闭。
他变得一文不名。
清明夜里,他去了丫头的墓,他在这里喝下人生的最后一口酒,他拿出一直放在胸口的手帕,唱着那首她最喜欢的《更漏子》。
活着的时候你等了我这么多年,如今黄泉路上,你去哪,我便去哪,哪怕阴间十九层地狱,我也相陪。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那我们便一起做亡命鸳鸯。
绣着鸳鸯的手帕覆在墓碑上,乔致庸凉唇微动,微笑着缓缓闭眼。
丫头,你慢点走啊,等一等致庸哥哥……
第二天,上海的各大头版头条上,充斥着乔致庸死于歌女墓前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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