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阴寒的小巷,越过低矮的篱笆,冲进初喧的街坊,东宛空白的大脑中幻想着两根绳索仍系着她的脚踝,绳索的末端正拽住那两人手中。若非两侧后退的景象刀刃般擦着她的眼角,她真疑心自己只是在梦中奔逃。
危机连同幻想被一并远远甩开,东宛扶着双膝疯狂喘气。又逃过一劫,她听见了自己的内心,然而愧疚却多过了庆幸。如果手脚再快一点,如果再小心一些,能逃出来的就不只是这几人,而仍困于囚车内的少女,或许毕生也逃不出那只牢笼。
“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救出去。”她的许诺最终没有兑现。东宛感到眼眸一片朦胧,一揩拭间才发觉自己已流下了眼泪。
东宛从不会在原地停留。她擦去了泪水,断续收拾起满心的幽悲。原本的发带不知何处,东宛便从袖口撕扯下一截布条,学着小子的样子,将一头散乱的乌云束在脑后。那邦人贩子恐怕还在四处抓人,但大宛的王都究竟由不得他们放肆。旭日已高,东宛理清思绪,神色从容的朝集市走去。
透过麻衫的晨风尽是寒凉,东宛的脚步虚浮得仿佛踩在空中。她已有两日未曾进食,腹中的饥饿在精神放松的霎那狂涌而出。此时的集市正噼噼啪啪冒着香气,宽油面、胡麻饼、篮中的水果、筐里的鲜蔬,都在诱惑着东宛浑身的肌骨。
勒紧腰带也没有效用,东宛绝望的望着盛宴的尽头。她早已身无分文,差点要扯出颈上的玉坠换一块的热腾腾的白馍。一路艰难里,东宛什么没有受过,然而生死命悬的恐惧,却远不及此刻的饥饿令人难以承受。
东宛撑着满眼星星左顾右盼,前方仍然路途漫漫,解决口腹之欲才是当务之急。闹市的交易里,铜钱的碰撞铿锵响鸣,一声声由浊到清。东宛抬手揉了揉眼,试图抹去眼前金色的流萤。
东宛正因为饥饿莫名恼怒,忽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夹杂在人群里,冲着一个锦衣男子一探手,便将他腰上的绸袋收入怀中。东宛惊得咂舌,却没有出声。她忽然生出一个不道义的念头,却没有果断的将它驱除。环顾四周,但见一根根或红或绿的腰带上,悬挂着或皮或丝或华或素的钱袋,铜钱颤抖的声音如同千只欢鸣的鸟雀。东宛怔怔的站着,仿佛隔着无形的琉璃望着时空。那么现在,要去……
要去偷吗?
东宛背后闪过一丝电流。曾经通读的先贤著作,放在此刻才是鱼和熊掌的前者。数日来的经历将她打磨得粗糙而锋利,她几日前因为钱囊被偷而在心中大骂蟊贼,此时却对自己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
东宛将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行人身上的钱囊,压抑着羞耻之心跟随其后,几番踌躇都不得下手。饿意在皮囊下擂鼓声声,东宛又羞又气,索性将心一横起,一头扎进人群杂乱处,趁着商人兼顾无暇,一伸手便抓住了热乎乎的蒸饼。
东宛刚要将手抽回,一只粗手忽将臂腕钳住。商贩瞪着一双牛眼,一声“有贼”还未喊完,东宛已如闪电般扑咬而上。只听一声吃痛的惊呼,东宛早已甩开胳膊,卷赃而走。
“捉贼啊,捉贼!”怒喊之中,东宛一路撞着各色衣裳的人墙见缝插针,忽见身有人追来,竟是集市的市尉。
东宛空着肚子狼狈逃跑,只差没有抱头鼠窜。眼看就要被两个不知饿人之饥的市尉追上,
东宛一个急转,费尽力气爬进一道低矮的篱墙,手力一虚,便重重落在地上。只听面前的土房响起了开门的吱呀,外头的脚步声又直逼而上。正危急时,墙角的一堆茅草将东宛的眼睛照得雪亮,她一骨碌便一头滚入之中。
东宛堪堪藏好,便听得市尉议论驻足。敲门声中,大门如骨头将散的老人般吱吱呀呀打开,随即响起的声音却比大门更加苍老。
“两位执事有何见教?”说话的是个老妪。
“老人家可有看见生人进来?”
“回执事的话,家中只有老朽一人,并没有生人。”
“我们在寻一个窃贼,恐怕是翻墙进了院子。”
只听老妪答道:“老朽虽一把年纪,但耳不聋眼不花。方才老朽正在院子里打扫,若有人从墙外进来必然能见。执事怕要往别处找去了。”
东宛闻言一怔,便听得市尉道声搅扰,往他处追去了。东宛正疑惑间,只听拄杖声由远而近,沧桑的声音略带嘶哑的喊道:“躲着的人出来吧,寻你的市尉都走了!”
东宛顿时拨开身上的茅草,对着老妪叩首长稽:“谢过长者救命之恩!”
老妪的声音里满是惊讶:“竟然还是个孩子啊!”
东宛抬起沾满草屑的脸,却看见一位枯瘦的老人拄着木杖,半敛的眼皮下是一对浑浊的眼珠。
“我眼神不好,看不见你,你快跟我进来吧。”
陋室低矮,只稀疏透入阳光。东宛捧着盛水的粗陶碗,不解地问道:“长者,您明知我偷了东西,为何还要对市尉隐瞒呢?”
搁下汲水的木勺,老妪徐然道:“偷东西是不对,但按照律法,偷窃要治断手之罪,可不是毁了一个人的前程!我虽是无用之人,却也总知道道理的。”她顿了顿说:“何况你偷的不过是一张饼。”
东宛不由“咦”了一声,便听老妪笑道:“老朽眼睛不中用,鼻子却好得很。你怀里的饼饵味,我隔着草堆就闻见了。”
东宛脸上不禁一阵热燥,只见老妪转身往架上摸索,捧出一篮干瘪的面饼,叹了口气。
“这世道人人艰难,老朽这里尚有些吃食,虽不济什么,总算能让你少饿一顿了。”
老妪枯槁而慈爱的面容激得东宛眼前一酸,顿时扑闪下两道清流。她在数日的苦难里早已谙熟了欺骗和诡诈,几乎已忘却人间尚有如此的温情。东宛不顾四肢无力,朝着老妪又是一叩首:“您的弘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
老妪笑着摇头:“这哪算什么恩德,本也不要谁记得。你若要感谢我,陪我说两句话,也就行了。”
老妪的丈夫早年便过世了,膝下两个儿子,小儿子死在战祸中,大儿子连同媳妇得了瘟疫,都没熬过。唯独一个孙子也因肠疾死了,老妪为他哭瞎了眼,靠着一点扎鞋的手艺和院中的一颗枣树,独自熬过了几十载春秋。
孤霜苦雪、生离死别,在老妪的口中竟淡如薄暮的浮云,东宛原本以为五日来已历遍艰难,此刻看来却是轻如尘埃。
老妪的声音絮絮如泉:“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但上天毕竟恩惠了我一条薄命。过日子没有那么难,只要活着,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晨光在老妪灰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描绘得她脸上的沟壑如岁月般深刻,又如生命般坚韧。东宛心有所动,那些她无论是在梅花院落还是楼兰深宫都想象不到的苦难,却终究都熬了过来。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才能除去浮华,而展露生命的本真。
窗外旭日已高,东宛起身辞别。老妪摸索着打起一包干粮,不由东宛推辞,便塞进她的手中。屋外的阳光如焚如烈,东宛一时竟说不出一句感谢。老妪料到她又要磕头,东宛刚弯下身便被她一把拽住:“快不必如此了!你去吧,我听着你走。”
老妪拄着拐杖倚着门旁,阳光在她苍老的脸上缀满祥和之光。东宛数步一回首,但见她迎着阳光微微而笑。这苍老的妇人似比此刻遍天的白昼更为明亮,她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悠悠照亮了微渺的希望。透过老妪灰色的眼睛,她的目光似穿过茫茫阴霾,望见了征途尽头那满山皑皑的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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