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高中语文老师之邀，要在2号回高中母校给某竞赛班的同学们上一堂课，告诉他们为何在平日刷题之余保留阅读和学习语文的习惯。深感任务艰巨，特此准备一篇讲稿，希望能由深入浅，有所启发。
一、
语文、数学、英语，为什么是贯穿了所有中国学生12年应试教育生涯的三门主课？
要看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可以上升到一个相当高的层次，来问一个古往今来无数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神学家都会不断在问的问题：
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而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可以先认识一下，什么是平行宇宙。
平行宇宙是说，在我们当今所生活的这片无限大的宇宙之外，还存在着另外无数个与我们宇宙迥然不同的宇宙时空，它们与我们的宇宙在更高的维度下是“平行”的，是永远不可能相交的。我们甚至无法想象，这些时空中存在的物理定律与一切存在的基本构成究竟是如何的。
要回答人类存在的意义为何，我们可以先将人类剥离开我们先有的宇宙，扔到无数个平行宇宙之中，在这些无穷之上的无穷中去思考，在面对未知的一切时，人类还剩下什么。
物理会不复存在——平行宇宙中甚至连时间的概念都可能是不存在的；化学会不复存在——平行宇宙中甚可能有成千上万种物质的基本粒子；生物、历史、地理、政治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最为极端的情况下，人类可能只能用一种意识体的方式存在于某个宇宙之中——到那个时候，人类还剩下什么呢？
答案是：人类还会剩下语文（我们可以把英语视为另一种形式的语文）和数学
数学是自洽的，是建立在无数人类自己定义的公理之上的，数学是人类依靠自己的逻辑搭建起的思维宫殿，数学可以是纯粹的，可以是不依赖于任何客观宇宙规则的。无论在哪个宇宙，1+1总是等于2，哪怕在那个宇宙中2不叫作2而叫做3，我们只需要说，“某个宇宙的3等于我们现在宇宙的2”，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人类建立起来面对未知客观世界的最有力的武器。数学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基础。人类只要掌握了数学，就掌握了探索认知无限宇宙世界的钥匙。它是广义上自然世界的最核心而本质的规则。
人类掌握数学，人类探索客观世界。
那么语文呢？
我说，人类掌握语文，人类探索自我。
各位都很熟悉的帕斯卡尔说过的一句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人类因为拥有思想，而拥有了在客观世界之外独立搭建属于人类自己的主观世界的能力，这是渺小人类面对庞大宇宙时，唯一拥有的保留下人类自尊的力量。因为在无尽的时空前，人类拥有多么发达的科技与武器都是不值一提的，但是人类保有的属于我们人类自己的文明与思想财富，是永恒而独一无二的。
千百年来，这种思想的力量在不经意间为人类的进步提供着根源的动力，保护着我们不在无尽的宇宙中迷失自己，保护着我们不在漫长的历史中毁灭自己。
我们将这种思想的力量与主观世界的财富，取名为人性，取名为智慧，取名为幻想与希望。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人类的自我，是人类独有的财富。其他的智慧生命可能是同类相食的，可能是永恒高贵的，也可能是与人类极度相似的，但是因为他们不是人类，他们不会拥有人类的思维模式，所以他们永远无法创造出与人类完全相同的思想财富与文明。
无数个宇宙都有无数个宇宙的本质，掌握数学，就掌握了通往无数个宇宙本质的钥匙；无数宇宙可能有无数智慧生命，但无数宇宙中只有一种地球上的人类，掌握语文，就掌握了通往人类这独一无二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思想财富的钥匙。
学习数学，让我们适应客观世界；学习语文，让我们坚守人类自尊。
请千万不要迷失在探索无限的科学路途中，请务必认清我们自我独特的思想源泉。
二、
清华毕业之时，邱勇邱校长给了我们每个人一本书，是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
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到底是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
冯友兰先生说：中国哲学是一个合命题，它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中国的思想家们都是苏格拉底式的，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与知识都会统一于一个思想家之身。
先秦诸子的思想建立者们，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中，丝毫没有落后于西方的思想家们，无论是在形而上学的领域，还是在形而下方面的实践。但可惜，秦始皇帝一手建立的封建主义制度第一次限制了我们这些精神财富的发展，这是历史的局限，是时代的背景。
下一个中国的思想家与文学家璀璨绽放的时代，是盛唐的文明，那个时候有李白敢让力士脱靴，有魏征可以直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可惜，这种盛世是建立在高明的统治者的品德情操之上的，也是建立在帝国强盛民众富有的经济基础之上的，随着宋朝之后的王朝没落，这种文化盛世又一次被打断了。在此之后，中国的思想文明脚步，就开始彻底落后于整个世界哲学的发展进化，哪怕在此之前我们有着近千年的文化积淀。
而最后一个出现了中国本体文化与哲思群星璀璨的时代，是封建王朝被推翻后，民国诸多先生们的时代，这个时代是中西文化交流融合，我们的传统文化在世界文明交流冲击中重新自我定义的时代，写《中国哲学简史》的冯友兰先生就是这个时代的大师，我们的文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过去的历史中失去了什么，遗留了什么，还需要学习什么。但可惜——可惜什么我现在也不敢多说——总之因为各种因素，这个时代也没有持续多久。
属于中国文化的思想财富，就这样在不断的起伏波澜中，遗失无数，但万幸，苟延残喘，传承至今。
这是为什么要让你们学习中国语文的第一个原因：我不要求各位拥有像我在第一部分中提到的那种传承人类文明的自觉与担当。但至少各位如今坐在这个课堂里，各位是我们这个国家民族未来文明的一部分，而且我相信会是相当精英阶级的一部分，我希望各位，在当今这个，至少是看上去自由的时代里，应该有那么一些传承中国文化的自觉与担当。
而回到那个“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到底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的”这个问题，我之所以会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过往学生时代，深感当今世界中，中国文化输出的无力感。我肤浅地思考，是不是因为我们中国人对于形而上学的诠释太少了，就像我们的数学是鸡兔同笼的，就像我们的儒学一直在讲齐家治国，就像我们的科学只有《天工开物》。
而很不巧的，形而上学领域的思想财富，在普世价值方面更有优势。
以自由为核心的人文主义精神，诞生于西方哲学对于人类自我价值的形而上的审视反思，随后脱胎于形而上的哲学，被运用到了普通人民对抗封建地主的过程之中，逐渐又孕育出了平等与民主这两大西方文化的支柱。并且成功地成为了当今整个人类现代文明的文化基石。
我们的领导人，已经将自由民主平等写进了二十四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但又有多少诞生于中国文化的财富，传播到了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呢？
中国的哲学家与思想家们，可能是出世与入世一体的，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统一的。但是中国更多千千万万的人们，在传统的处世哲学中，一直都是困于形而下的。也因此我们在创新能力，在文化创造与传播方面，一直有着明显的短板。我们的创造性活动都是实用主义的，都是带有相当强的目的性的——因为有意义，所以我们去做。就像各位大部分是因为要考上清华北大，所以去学习——就像你换一个人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学语文，他会告诉你们，因为学语文能考高分数，能让你会讲话，会写文章，会让你更加“有用”。
而我要告诉大家我一直坚信的一句话，是美国科幻文学的创派宗师级人物，威廉吉布森说，他说：“技术的进化和生物的进化一样, 随机、无意义且无止境。人类并非万物之冠，只是许多意外生成的结果，技术亦如此。”
我们的创造力，我们的文化创造与传播力，一旦有了实用主义指导下的某个方向，其实就背离了创造这件事情的本质。就像那个笑话，说第一个知道牛奶能喝的人类，究竟有多么无聊，但我告诉大家，其实更可能的猜想是，那个人只是单纯地去喝一喝而已，因为他想，所以他做，所以他发现，所以他创造，所以他传播。就像西方的哲学家思考自由，并不是因为自由本身能帮助他们达到什么目标，而是因为他们本身想要去思考自由，所以他们思考自由，所以他们发现自由，他们传播自由。
这是为什么要让你们学习中国语文的第二个原因：去寻找属于我们传统文化中的那些形而上的哲思，去多做那些看似没有目的性的无意义的思考，去激发属于我们自己根源的创造力与想象力。如果你们未来从事自然科学领域的探索工作，相信我，这种训练与积累会让你们在没有方向中找到方向。而如果你们未来投身于艺术与思想领域的事业，请将我们中国人本身拥有的，属于形而上的内容丰富、完善，带给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这将会是我们的文明成为主流的基础。而最后，哪怕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形而上的思考也会帮助你摆脱我们民族文化在我们的教育成长过程中，给你带来的某些局限性——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说我们务实刻苦，但是我们，有些太过于务实刻苦了——这不应该，我们的文化，明明是有过孔孟老庄的，明明是有过李白苏轼的，明明是有过鲁迅的。
三、
最后，还是让我们功利一点吧。我们确实应该仰望星空，但是我们也应该脚踏大地。之前的部分都是带着你们看宇宙的浩瀚，看世界文明与中国文明的瑰丽。
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你们自己。
在座的各位正处在漫长人生中最富有朝气的年龄，你们思考，你们学习，你们恋爱——人生中最幸福的三件事，你们都在做。
你们拥有无穷的可能性：今天数学老师告诉你们，数学是好的，你们学数学；明天英语老师告诉你们，英语是好的，你们学英语；我现在告诉你们，语文是好的，你们学语文。
而你们自己究竟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有智商的人，和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是两个概念。你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可能一直在告诉你们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考生，但是我相信你们绝对是不甘于此的，绝对是拥有自己更高的抱负与理想的。
我本人而言，之所以那么多年过去了，一直很尊敬我的语文老师的一大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课程在潜移默化中，帮我在应试教育的滔滔洪流之中坚持住了这种远大的个人理想，而没有被铺天盖地的高考压力压垮。哪怕在高中生涯最为艰苦的时间里，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想做一个怎样的人。
语文课在我眼中之所以特殊，也是因为它承担了这个功能。在教会给你们每个学生具体的读写知识的同时，教会你们阅读与思考，教会你们认清自我，帮助你们形成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你们可能会一天会忘记细胞膜的结构，会忘记第一宇宙速度的数值，会忘记如何做线性优化。但是一旦你们学会了阅读与思考，你们永远不会忘记阅读与思考。
或者，我们更为武断而简练地说：语文课承担了相当大一部分的，教导学生如何做人的功能。而这部分教导做人的功能，与你们从周围环境，从父母身上耳濡目染中所收获的内容，是完全不同的。语文课，通过教你们阅读的方式，将你们带到全人类精神文化宝藏面前的方式，告诉你们，何为成长，何为三观。你们会学到的，是被人类历史检验过的，流传下来的精神财富。
我不希望你们浑浑噩噩，不希望你们随波逐流。不看书，你们可以成为一个时尚年轻貌美或者帅气的很酷的年轻人；你们也可以成为一个理科满分，学霸式的同样很酷的技术宅。但是没有足够阅读和语文素养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这三者之间，是cool，smart和knowledgeable的区别。
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说过相当激进的一句话，他说：
“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要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你们现在还有机会，在罗曼罗兰眼中的死亡前，让自己死亡后的一直重复的那些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更加有价值一些——怎么做？多读书。
你们更有机会，告诉罗曼罗兰，不是这样的，三十一岁的我与三十岁的我一样不同，我依旧在成长，我依旧还活着，依旧在更新我自己——怎么做？一直读书。
我要讲的，其实总结起来，无非就是想让年少气盛的各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就像人类这个物种在宇宙面前是渺小的，就像中国民族的文化在世界面前是渺小的，就像我们每个人在现实社会和人类历史前也是渺小的。
而为了克服这种渺小所带来的无力感，需要你们去接触思想，去解构文化，去更新自我。
而为了做到这些，需要你们学语文，需要你们多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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