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安葬了八十三岁仙逝的孩儿爷爷,第二天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来到坟前替逝者安魂,在深谙此道的一位远房亲戚的指导下,一队十二人,一个尾随着一个,每个人手里拿着几根从扫帚上抽下来的枝条,木偶般完成了安魂的每一个步骤,左三圈右三圈,呼唤启程,跪拜,烧纸,磕头,在坟头栽了一大撮蒿草。程序进行完毕之后,三下五除二除掉了孝服,但并没有立即离开。因为祖坟里有一位号称“大先生”的老祖宗,,曾以精湛的医术名扬周围几个县城,也使得家族跻身于财主家之列。于是一群后辈诚心实意地跪拜了这位让家族引以为傲的祖宗、曾经是财主的祖宗,希望能够得到先人的护佑,健康平安,人生顺遂,挣大钱,发大财。
“财主”的称呼引起了年青一辈人的兴趣,萌生了想去看看祖屋的念头。换装后的孝子们,自发重组了一队人马,步行前往祖屋,急欲一睹昔日财主家曾经生活院落的面目。
走出了平整的柏油路,拐进了杂草丛生 、依稀可见路沿的土路,继续走,越往下走,越是不见了路的痕迹,甚至还有一米左右宽的沟渠挡住了去路,使足劲儿跨了过去,又上了一个小坡,终于来到了祖屋。只是已经无法称之为院落了,只能算是院落的遗址了。保存相对完整的要数院子的大门门楼了,砖木结构,匾额上题着“兴无灭资”四个大字。“兴无灭资”振兴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看着这四个字,仿佛看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带着袖章的红卫兵慷慨激昂的神情,也了解了因医而富家的“大先生”当时面对红卫兵多么急切又坚定地要表明政治立场的眼神和心理。
“兴无灭资”的匾额听大姑说,以前大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经过了几十年,也不知它们何时离开了祖屋,又去了哪里?它们身上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没人知道,或者曾经有人知道,但是不说,以至于到今天真无人知晓了。石狮子都能不翼而飞了,可经历了几十年风吹日晒雨淋的门楼依然没有倒塌,那榫卯结构的互相结合、互相支撑果然坚固。大门的左面,地上散落着许多残破的瓦片,大姑介绍,这里曾有几间瓦房,最大的一间是会客厅,至于在此厅中接待什么客人,不得而知。不过,可以做一番猜想,作为一位远近闻名的医生,“大先生”有可能身着黑褂头戴黑帽端坐着,面前的几案上定是放置一个汗渍斑斑的诊疗枕,枕上定是一会儿是黑瘦、一会儿白胖的……粗细不同,肤色各异的手腕。一个诊完,又来一个。刚过世的孩儿爷爷自小就跟着这位大先生爷爷学医,长大后又去了省城中医学校深造,終也成为了一位医术不错的中医。然而,世事难料,医了一辈子的病,救治了无数的病人,自己最终却败给了疾病。呜呼哀哉!生老病死是半点不由人啊!
以前听孩儿奶奶说过,她们的这位爷爷凭着自己的医术,挣下了丰厚的家业,攒了不少的银元和值钱的器物。想来当年在这间会客厅里,大抵应是这番景象:来寻医问药的络绎不绝,随之诊金哗哗哗地进入了钱罐。而如今只剩下了荒草之中的片片残瓦。杂草中的野花倒是乐得自在逍遥,想必当年寻觅丞相祠堂的杜子美,踏入祠堂第一步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不过可以稍加改动一下“映瓦碧草自春色”,花草才不管你人事如何变迁,只顾四季轮回,应时黄绿。
春来草木自妖娆院落正面的三孔大砖接口窑洞三孔小窑洞并排陈列,也彰显了刘家祖先在农村里曾经的富裕。两空窑洞之间各有一个壁龛,外面雕饰有莲花、祥云、铜钱样式,造型独特,左右刻着“天地通元气,神明顺吉人”十个字,应是供奉神明的地方,这在当时大概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吧,毕竟在那个年代有很多人的命运是要靠着祈祷,靠着神灵的护佑才有给苟活着的人以精神上的希望,即使不能,也可聊以慰藉对于命运无奈的苦痛了。鲁迅先生笔下年底的鲁镇,“祝福”时的“福礼”不知是否也是在这样的壁龛中点上香烛,陈上祭品,恭请福神们来享用的。不知当时供奉的是哪位神明,也不知那位享受祭拜的神灵是否真心护佑着后代子孙。
环顾院子里,被几块石碾子吸引了过去。两块石碾子稳稳当当地叠放着,依然保持着工作时的样子,另外两块则倚靠着残垣断壁竖立着。孩儿爸说以前这些石碾子是在屋内的,也就是说当时的院落里有自己的磨坊,一家老小吃的米面杂粮都是经过这些石器碾磨的。只是那磨坊早已倒塌,如今也只看得见草丛中散落的一些碎瓦片了。这又让我想起了萧红笔下冯歪嘴住着的那间紧靠菜园子的邻居家的磨坊了,如此,当时的磨坊里也应该有一位长工——一头被蒙着眼睛不停转圈磨磨的毛驴吧!
石碾子和杏树坍塌了的院墙外,有一棵杏树,几十年前守护在这里的,大概是它的祖辈或父辈吧!不过,看树干的粗细,估计至少有十年的树龄了。杏树枝叶繁茂,青杏累累,大嫂说今年的杏又丰收了,我盯着枝叶间小指头大小的青杏,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心里琢磨着等杏熟了,一定再来。可是能不能按时来,心里却又没有一点准数。
转身又回到院子里,环顾四下,想要寻得些许亮色,来纾解一下感伤的情绪,很快捕捉到了一抹亮黄,一束玫红。远观不过是一点黄色的蒲公英花,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但靠近、蹲下,细细观赏,再用手机相机贴近拍摄,竟然拍出了绝美的效果,绿叶、绿草做了模糊的背景,蒲公英花色泽、花瓣清晰靓丽,玫红花娇媚内敛,直接惊艳了我。拍照百度识万物,方才知道它也是蒲公英的一种,名为紫蒲公英,又叫飞廉、紫云英,我更喜欢紫云英这个名字,因为听着像个美娇娘。它们裸露在这荒芜的院落中,必定也是经历了风雨洗礼的。蒲公英花的旁边是一支去年开过的蒲公英,只剩下了干枝丫,那蒲公英的种子随着春风,早已不知飘落到了何方。哦,深扎在黄土地中的树木、野草,无法离开自己脚下的泥土,只好将根须拼命向下扎,枝干努力向上攀缘、延伸,伸向更为广袤的天空,于是活成了一道道美丽的风景。那些飘散向各处的蒲公英籽,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处,继续延续着它们的生命,开拓着新的疆域。一个家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草丛中有两块大石头,石头上有几簇白,几簇黄的苔藓,状如菊花,色泽鲜艳,虽不是真正的花,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的美丽?
镜头下的蒲公英花紫云英又叫飞廉
长在干燥石头上的苔藓
跟着孩儿他爸走进了中间砖接口的土窑洞,据说是大先生住的正房,无需开门,无需迈门槛,因为门、门槛、窗早已没了踪影,只剩空洞洞的窑洞,窑内的情景一览无余。走到窑洞最里面,他指着一个一米左右见方的洞,告诉我,这里曾经是祖爷爷存放钱财的地方,想着先人也应是经历了一番“暴霜露,斩荆棘”的艰辛,才有了这盈余的钱财。然而,在那个动乱不安的年代里,这些钱财是会遭贼惦记的,估计老先生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挖了这样一个暗洞,将辛苦挣来的钱财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又满心欢喜和担忧地搁置进去。那时的心境应该和葛朗台看守他的金库时有同有异吧!只是不知道院子破败之前,这里是否还有钱财,如果有,那么那些钱财到底进了谁家的箱底?满地的土块儿,还有散落在地上、土炕上的残罐子、破碗底、鞋撑子、缺了一角的小镢头片,集体沉默着,不回答关于钱财的问题,却于无声之中,向我们诉说了这里曾经上演过的故事。
祖屋中的铁器 祖屋中的木器 祖屋中的瓷器我饶有兴致地捡拾起它们,侄儿说那些碎片不值钱,拿它做什么。可我还是不舍得丢掉。它们曾在谁的手中被捧起,又是被谁重重地摔落?它们经历了什么,又见证了什么?一时之间浮想联翩。之后我将它们带回了家,清洗掉器物残片表面的污泥,它们就更清晰地给我讲述着消逝的岁月中发生的故事。
看,只剩下罐嘴的瓷器,根据嘴口的大小,估计应该是用来盛酒的器物,如果真是的话,想必那位功成名就的老爷爷定是一位酒仙了,这就解开了后辈子孙多嗜酒之谜了。清洗后的粗瓷大碗底,竟然还有残留的干面,那大概是用来和面或者做拌汤时盛面的器物吧!当时用过后,没有彻底清洗干净,在那个温饱依然是问题的岁月,大概是不舍得洗掉吧,抑或是没有现代部分精致女人的洁癖吧!那块底部已经有些裂开的鞋撑子中,也是有很多故事情景可以在脑海中浮现的:不需要下地干农活的女主人,安顿好一家老小的餐食问题后,自然要动手解决家人的衣物鞋帽的问题了,于是,或是上午或是下午,亦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双巧手舞动着针线,依着鞋撑子的形状剪裁着鞋样子,准备为自己或姑娘们再纳几双“妈妈牌”的千层底,女孩子的新鞋子嘛,总得在鞋面上绣上一些花花草草,五颜六色的图案吧,这样穿着走在小伙伴面前才会得意洋洋吧!那片残铁,出现在屋内的火炉旁,大概是用来铲炉灰的器物,又或者是耕种锄地时用过的工具。那缺了的一角,像是在诉说着它久远的岁月。也只有岁月可能剥蚀了它的容颜,可即使锈迹斑斑,终究还是无法磨灭它。
是酒罐的嘴吗? 清洗后的器物残片王阳明说“百姓日用即道”,这些日用的器物背后,一定汇聚着平凡百姓的衣食住行,暗藏着人生于世的悲苦喜乐,包含着人生的真谛。有时看似简朴,笨拙的器物,却真真是最实用之物,而简朴、实用也是一种美,一种蕴涵着令人遐思的美。正是这些锅碗瓢盆碰撞出了人生最动听的旋律,也只有这柴米油盐烟火气,最是抚慰凡人心。
满怀着对祖屋的感动和眷恋,离开了荒草中依然苍然倔强挺立的大门,走过人迹稀少长满各种野草野花的土路,又回到了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看着路旁经过修剪的绿植,还有掩映在绿植背后的绿砖白墙,顿觉眼前、心中豁然开朗,缅怀过去,拥抱美丽新生活,代代辈辈不都是如此吗?
焕然一新新农村美丽乡村美丽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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