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碧海苍灵一住便是四个月有余。虽孕肚还未凸显,但凤九的胃口却大不如前。时不时便就吐上一吐,身形也较之从前消瘦了不少。东华紫府少阳君虽已是四十三万岁有余,却还是头婚,也是头一回经历媳妇怀孕这种事情。虽是再正常不过的孕期症状,却也叫他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心急火燎地揣着还没睡醒的凤九便回了九重天。除去关乎四海八荒太平的大事,向来四平八稳还慢慢悠悠的东华帝君,终于脚底生风了。
“折颜,给九儿诊一诊。”
紫衣尊神将狐狸模样的凤九往折颜跟前一放。折颜愣了愣,凤九也愣了愣。
“她这是……不舒服?”他仔细瞧了瞧,除了身形不及以往那般圆润之外,也没瞧出太大的病容来,“什么症状?”
“本帝君以为,折颜上神医术了得……”
只半句话,便叫他收了问,转而去探凤九的心脉。眉头越锁越紧,以医术变态名扬四海八荒的全科大夫折颜上神一时也没了主意。
“她到底哪儿不舒服?”
“她说哪儿都不舒服。”
凤九垂了头,这句话倒还真是她自己说的。不过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晨起孕吐难受之际。东华很没眼见地问她,她自然就脾气不太好,往大里说。谁知他那向来精怪的夫君还就当了真,二话不说揣着她便往九重天跑。
自个儿幻回人形,凤九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吐得厉害了些……”
“那是正常情况。”折颜语重心长,“想来这阵子你的胃口也是不好,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还是得吃。”
点了点头,凤九从榻上蹭了下来,遂关心了一下床榻之上躺着的小表弟。
“烜儿可还好?”
“有我在,你还要不放心?”
“他至今未醒,总还是叫人惦念。”
“你先管好你自己的身子。”紫衣尊神幽幽开口为这一趟急诊做了简短扼要的总结,遂起身去牵她,“既然折颜也诊不出个什么来,你便随本帝君回太晨宫歇息。”
“回去多吃点梅子,兴许有用。”
折颜对着消失在殿门口的背影喊了一句,却也不知道那二位到底有无听见。收了声,他继续手头被打断的活儿。自拿到那半块缚魔石至今,已过去了挺长一段时间。本以为白烜要不了多久便能醒来,却不知为何至今都未有苏醒迹象。虽在他的调理下,身子一天天地好转,周身仙气也较之几个月前磅礴了不少,但还未足以让他醒来。该用的药都用了,折颜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眼下这种情形,他也只得继续锲而不舍地使着惯常的方子,等待着他从沉睡中苏醒,来告诉大家,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波光粼粼的芬陀利池边,现了久未相逢的二人。初初的一瞬尴尬过后,他们很快便就恢复了往昔里的唇枪舌战。
“帝君这才刚回来,三殿下便就得了消息,也是快。”
“彼此,彼此。”
连宋摇着扇子,挺拔的身形看起来已是自然了许多。
“这几个月,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日帝君方才回了九重天,你便就挪了尊驾赶了过来。可惜帝后怀着孕,想来帝君也没心思同你下棋。”
扇子摇动的频率更快了些,连宋的脸上却依旧挂着客客气气春风和煦的笑,“说来也是,帝后现在怀着身孕,想来大抵也没闲空来掺和你与你那未婚夫婿间那桩反反复复的婚事。”
成玉脸上挂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叫人看着瘆得慌。
“成亲也得挑个好日子。我与拾遗可是命定的姻缘,自然得守个圆满。你也知道,我们神仙讲究得很。成亲这么大的事情,得天时地利人和。”
连宋笑了笑,成玉也回敬了他一脸的笑,二人周围却莫名透着股寒气。
“天时地利,这人嘛……”他摇着的扇子遂突然一合,往她身后一指,“帝君,别来无恙啊!”
成玉元君遂跟着回了头,果真见了那紫衣裳的神仙抱着头红毛狐狸往这处来。
“你消息也是灵通。”
“大病初愈,出来活动活动。这就遇上了帝君归来,真巧!”他遂从成玉身旁经过,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躺得久了,委实无聊。今日恰逢帝君归来,择日不如撞日,杀上一局,如何?”
“本帝君闲得慌?”
一个没忍住,成玉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引得身前的二人皆朝她投去了目光。于是,成玉很知趣地敛了笑。
“方才路过三十六天时,本帝君见着瑶池里头的芙蕖不太精神。”紫衣尊神幽幽说了一句,意思不言而喻。
扇子哗地一声展开,连宋掩着半面,有些不厚道地幸灾乐祸。随后他被身前的老神仙睨了一眼,遂也只得收了笑,正了正神色。
“下下棋,叙叙旧,帝君这点儿时间总不能吝啬予我这个好友吧!”
他遂朝他使了个眼色。东华只当没看见。
“本帝君方才回九重天,路途遥远,也是累。”他自顾自地朝府邸的方向去,“你若实在无聊,也可同成玉再怼上几个回合。”
这回又轮到成玉掩嘴偷笑了。
紫衣尊神复又瞧了瞧她,唔了一声,“本帝君瞧她也是闲得慌。”路过她身旁的时候,他语重心长道,“你若实在无趣,不如早些把自己嫁了,也怀个孩子,想来便就没空无聊了。”
瘪了瘪嘴,成玉低着头连话都不敢说,更别提偷笑了。目送那紫衣裳的老神仙消失在宫门口,她瞪了连宋一眼。挨了一记眼刀的连三殿下依旧维持着翩翩的君子风度,回以招牌式的调笑。一来一往,二人就此别过。成玉遂回了瑶池去打理那些传说中不太精神的芙蕖,而连宋依旧不死心地往太晨宫去。司命在前庭便把他拦了下来,将他请至正殿候着。摇着扇子一路地闲庭信步,他们便就聊了起来。
“帝君可是猜到了我定要跟来?”
“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帝君啊!”灰袍仙君笑了笑,“帝君方才吩咐,若是三殿下愿意等,就请便。”
白衣神君唔了一声,猜到那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大约便是,来不来全凭那老神仙的心情。坐到客榻上,宫娥便就端茶倒水地招待起了贵客。靠着软垫,连宋歇了歇伤势还未愈合的后腰,遂觉一阵舒坦。司命瞧他脸色依旧不甚好,也好心劝了劝。
“三殿下还是多歇歇,实在躺不住便去灵宝天尊的池子泡上一泡。您是四海水君,往后四海的安宁还得仰仗您三殿下。万不得逞一时之强,落下顽疾得不偿失。”
“啰嗦!”连宋面露嫌弃之色,“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是逞强还是真强,我自己清楚。”
司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知是劝不动了,只得唤来宫娥又给他加了两个软垫靠着。
“三殿下怕是还要等上一段。帝君方才归来,他的性子,你也知道。”
连宋沉了一声,遂将司命打发了出去。刚在成玉面前逞了一会儿强,着实叫他觉着有些累。眼下那位被勾了魂的紫衣尊神怕是在寝殿里正与他那怀了孕的小娇妻你侬我侬,情意绵绵,一时半刻也完不了。他倒正好可以趁着这些时辰歇一歇打个瞌睡养养精神。靠在三层软垫之上,他一合眼便就拢上了睡意些许。模模糊糊中,他似是在梦境,又好似依旧清醒。神识混沌中,连宋忽觉一阵猛烈的头疼。狠狠一个激灵,他从客榻上滚了下来,撞到后腰的伤口又叫他哀嚎出了声。灵台顿觉清明,他怔怔望了望四周。古朴素雅的正殿依旧清清冷冷,只他一人。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连宋撑着坐榻站了起来。他感觉很不好,可用糟糕透顶来形容。头顶上如此强烈的疼痛,已是几万年都不曾有了。坐回榻上,他屏息凝神,闭目调息。
……
“你赖在本帝君的太晨宫不走,就是为了打坐?”
幽幽凉声传来,叫虚白着脸的连三殿下启了双眸。他望了望外头,竟已是月影斑驳。粗喘了一口气,他复又定了定神,这才道了此次拜访的真实目的。
“墨渊去凡界了。”
坐上主榻,东华唔了一声,“本帝君知道。”他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你在这处坐了半日,就为的这事?连宋,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爱管闲事了。”
“自家的事,还是得管管。”连宋摇着扇子,接着方才的话头,“那十六徒弟一醒来,墨渊上神便就去了凡界……”他顿了顿,“帝君难道不觉蹊跷?”
“这件事,若墨渊自己应付不来,他自会来寻本帝君。”
揉了揉额角,连三殿下的面容憔悴且显得很是疲惫,“前一阵子,那青之魔君头一回上九重天的时候,我派了亲信调查了一番。”
“南荒的事情,本帝君也并非一无所知。”他润了口茶,“三殿下知道的,本帝君未必就不知道。”
眉心一挑,连宋了然勾了嘴角,“想来帝君已是查过那赤之魔君煦旸了。”
“不错。”
“那帝君以为如何?”
“他败给燕池悟……”东华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语气沉沉,“确实可疑。”
“传言有个姓聂的魔君前一阵子被人灭了口,现在那六位魔君正撕破了脸在抢他留下的地盘。”扇子敲着掌心,连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帝君可知此事?”
他嗯了一声,装得若有其事,“略有耳闻。”
“那帝君大约也知道煦旸势在必得。”
“抢地盘这种事情,自然得拿出些真本事。同对手没什么好客气的。”
连宋点了点头,心了在上古时期这位老神仙大约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地抢了异族的地盘,打下了神族的江山。
“就这么个能打的主,竟也会主动放水,委实叫人生疑。不过……”敲着掌心的扇子一顿,“最可疑的还是那燕池悟,他竟认得来一十三天的路。”
“魔族的君王,上过九重天的,他是第二个。”
“那第一个是?”连宋追问。
紫衣尊神睨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低头喝着茶,并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帝君,你这话说一半的老毛病,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发作?叫人憋得难受!”
“又不是本帝君难受。”他放下了茶盏,遂起身,“天色已晚,三殿下请回吧!”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朝殿外走。“身子弱的时候,切记注意旧疾。”幽幽丢下一句,紫色身形便就消失在了殿门口。
连宋沉了半晌,遂又揉上了自己的额角。方才与那老神仙说话,倒也不觉着很疼。眼下就剩了他一人,疼痛袭来得有些肆无忌惮。掐了个仙遁诀,他遂化作一团仙雾径直回了元极宫。连宋顾不得放下鲛帐,未褪衣裳便就往床榻上一倒。疼痛更烈了几分,叫他觉着有些扛不住。这样的疼痛比几个月前后腰上的伤势更厉害。这种程度的疼痛,他这一辈子只经历过一回。那一回,命运将他被逼入了绝境,让他下了狠孤注一掷地搏了一搏。想到这处,连宋不禁凄然。他跨过了生死阻隔,却依旧斗不过天命。可这件事已是过去了八万余年,当年的伤口也早已愈合。纵然在他身子虚弱之时,也不该出现反复。况且,论身体状况,几个月前更糟。那时都不曾有过异样,又怎会在此时突然爆发。头疼欲裂之际,连宋已是无法继续思考,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好求个短暂的解脱。
初晨的光辉化了开,九重天上,清风徐徐,空气微凉,景色朦胧。墙角的菩提往生开得烂漫,水珠覆着娇艳花瓣,欲滴。灵泉旁的无忧树生得繁茂,风过曳曳,无忧花,欲落。
酣睡中的凤九猛然坐起,虚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地翻过身旁的东华便冲到了殿外。她蹲在地上吐得头晕眼花,连带着两条狐狸腿都虚飘打颤。吐完一段,凤九索性坐在了地上,她闭着眼,努力与眩晕对抗。一件袍子将她裹了个严实,她遂被抱了起来。
“地上凉。”
东华将她抱回榻上,扯过云被将她盖了个严实。抓着被角翻了个身,凤九将脸埋入了床角。她晓得自己此时的模样定是不好看,她也不愿让东华瞧见自己这副狼狈憔悴的形容。
抓了外袍往肩头一披,紫衣尊神便就出了殿门。右手一抬,地上的秽物即刻不见踪迹,好似从未存在过。他遂唤了司命。这个时辰,正是仙娥仙官们晨起之时。灰袍仙官虽是个星君,却也不能例外。被君上传唤,他一路打着哈欠,泪花泛滥。入了宫门,赶忙就着衣袖抹了抹脸,还掐了自己一把提了提精神头。他往书房去,这是帝君惯常见他的地方。
虽天色已断黑,可殿内依旧燃着烛火,将稍显昏暗的书房点亮。
“帝君。”司命作了一揖
紫衣尊神淡淡应了一声。
“帝君有何吩咐?”
“本帝君听闻北荒有一地盛产梅子,你着手派个仙官速去采办一些。”
“是。”
灰袍星君作揖领命。正欲离开去置办之际,却又听得那紫衣尊神唤他。于是,他回了身,继续恭恭敬敬地等侯差遣。
“顺便带个口信去北荒白奕上神的府邸,就说过几日本帝君与帝后会去小住。”
“是。”他又作了一揖,“需否定个时日?白奕上神也好早做准备。”
“不必。”他凉声答道。
司命了然点头,正欲离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一桩事。
“九华殿旁新建的寝殿已是差不多了,是否该添置些家具?”
他唔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惜字如金地吐了两个字,“还早。”
司命本还想问一问衍阳宫那头的改建之事,见着帝君此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便也就收了问。衍阳宫是为了日后做准备。既然九华殿旁的新殿都不着急,那衍阳宫自然就更不用着急了。退出书房,灰袍仙官便就迅速将事情交代了下去,毫不含糊。
虽不过是清晨,后厨已是忙活开来了。帝君帝后久未归来,今日是他们回归后的第一顿早膳,前一阵子被洗梧宫借走直至昨日才放回来的厨子自是不敢怠慢,光小菜就准备了十余种。
睡了个回笼觉,凤九依旧感觉不太好。宫娥伺候她洗漱时,她又吐了一次,吐得实在没东西可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散了一嘴的苦涩。帝君与帝后通常是在书房用膳,可书房离寝殿尚有一段路,走去也是费体力。宫娥瞧她无精打采,遂就吩咐后厨将早膳送到了寝殿。看着面前堆得满满当当的食盘,凤九未动筷子便已是倒了胃口。即便狐狸肚子空空如也,也没能叫她提起兴趣吃上两口。
“吃不下也得吃。”
殿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宫娥见了便就自觉地行礼退了出去。
“我也知道多少得吃些。”她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吃得不情不愿。
在她身旁坐下,东华遂也拿起了筷子,往她碗里夹小菜。凤九皱了眉头,连嘴都不自觉地噘了起来,那模样即委屈又嫌弃。
“你别老往我碗里放,我想吃什么我自己会夹。”
“什么都得吃些!”
他索性喂到了她的嘴边,半强迫地塞进了她的嘴里。凤九嚼了几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辛辣口感在口中散开,虽只是些微的辣,却足以叫她泛起一阵恶心。于是,连同方才吃下去的几口,她一并给吐了个干净。紫衣尊神叹了口气,感慨自己竟也会有束手无策的一天。
“不吃了,行不行……”凤九垂头丧气,怎么看怎么委屈。
“罢了……”
缴械投降了的东华帝君唤来宫娥将食盘收拾走,又嘱咐她们送些新鲜瓜果来,遂就领她回榻上躺着。
“你不用陪着我饿肚子。”
虽然难受,但凤九依旧心疼他心疼得紧。这些日子,她反应厉害,闻不得饭菜味,便也没下过厨。东华吃饭向来挑剔,唯独吃她做的饭菜爽快。在她进不了厨房的这段日子,东华自然也就吃得随意,经常是陪着她吃一点。她若是不吃,他多半也就不吃了。
“那你陪本帝君吃些?”
凤九好是为难,她眼下真是半点儿胃口都不得。
“一会儿让宫娥送些瓜果来,兴许你就有胃口了。”
点了点头,凤九抓了他的大手放到脸旁蹭了蹭,“难为你了。”
唔了一声,他给她掖实了被角,“过几日带你去北荒见你爹娘,若是让他们瞧见你这副病容,大约会以为本帝君虐待你。”
憔悴的面容染上了欣喜,抓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你要带我回北荒吗?”
“是也该让他们知道了。”
凤九兴高采烈,坐起身便搂上了他的脖颈。
“这几日你先好生养一养,莫叫本帝君背上恶夫的罪名。”
“我夫君这么好,怎会是恶夫!”她笑得甜甜,虽然有时候她这夫君是挺招人恨的,但总体来说,东华的确是个好丈夫。就拿她怀孕这阵子来说,他委实体贴得不得了!时时照顾她,守着她,寸步不离。
“我们狐族的女人怀孕的时候反应是大了些,你也别太在意。”凤九宽慰他,“姥姥曾经说过,我娘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这症状不过就是一个过程罢了。待到过去了,自然就会胃口大开。”她摸了摸自己干巴巴的小腹,“等到那个时候,肚子也就一日日地大起来了。”
“但愿如此。”
虽然食之无味,但凤九还是陪着东华吃了些瓜果。随后紫衣尊神领着她去中庭散步晒太阳,打发一日的空闲。菩提树下,二人相拥而卧。凤九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沉沉。东华握着她的手,紧紧攥在胸口。树叶落下的斑驳覆着他们的睡颜,将正旺的日头挡了个严实。宁静祥和的一十三天太晨宫,一切如故。
傍晚时分,仙官归来复命,带来了白奕上神的恭迎,也带来了一箩筐的梅子。梅子青青,酸甜可口,凤九难得地开了食欲,连着吃了好几个。见她吃得这么开心,东华便就自己也捞了一个来尝尝。只一口,他便皱了眉头。脸色未有太大的变化,却已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个梅子又放了回去。凤九看着他笑出了声,遂拿了他吃剩下的梅子继续吃。
“浪费可耻。”
他不以为然,“如此酸涩,你竟也能吃得下去!”
司命在一旁掩着嘴憋笑憋得有些痛苦。
殿外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嗓音,引得凤九朝那处一望。来人正是她的好姐妹,红莲仙子成玉元君。
“酸儿辣女,看来是个儿子!”她福了福身子,“小仙见过帝君,也恭喜帝君。”
紫衣尊神低头喝了口茶,缓了缓腮帮子的酸劲,抬头问道,“本帝君以为元君与帝后相交甚好,今晨便会来探望,怎拖到了这个时辰?”
成玉笑得讪讪,“是有些事耽搁了。”
瞧着茶水上浮着的零星茶叶沫子,东华神色平静,语气一贯得清冷,“听说摭舍仙官告病多日了。”
“帝君消息真灵通。”
讪讪的笑更干了几分,成玉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想给王拾遗多捞几日的病假。
“拾遗他最近老犯头疼的毛病,都疼出了幻觉。我瞧他精神头也是不济,即便去了锁妖塔,怕也不能集中精力去看守。万一看着看着便出了幻觉,怕会惹出祸事,所以便叫他歇几日。”
紫衣尊神浓眉一挑,“他是你的未婚夫婿,你体恤他关怀他倒也无可厚非。”他的声调陡然一降,叫人顿觉脊梁骨凉意飕飕,“可他是本帝君从凡间提升上来看守锁妖塔的,即便要告假,难道不该先来寻本帝君?成玉元君又是何时有了这等权利来准了本帝君座下仙官的假?”
“东华……”
凤九刚想出声劝一劝,便被他截了话头,“九儿,你先回寝殿歇着。”
当众被训诫的红莲仙子甚是尴尬。司命观了观眼色,也寻了个理由退了下去。
“帝君那时并不在九重天……”她吱吱呜呜,不敢抬头。
“本帝君不是没有其他座下仙官,也不是没有掌案仙官。”他喝了口茶,话锋一转,“摭舍仙官这样有多久了?”
成玉想了想,诚实答道,“反反复复,大约也有四个多月了。”
眉心微敛,遂即刻恢复了常态。放下手中的茶盏,他正色道,“寻药君给他瞧瞧。”
“回帝君,已让药君瞧过了。”她有些为难,“也没瞧出个一二来。”
“折颜也在九重天。”
“也瞧过了……”
瞧那红莲仙子的神色,东华便知老凤凰定也没瞧出什么来。沉了口气,他遂起身。
“按照昔年本帝君亲自定下的仙神律法,摭舍仙官擅离职守,本该革除仙籍。本帝君念其初犯,从轻处罚。既然他如此不将神族律法当回事,那就把法典抄个百遍,涨涨记性。”复又瞧了瞧低着头不敢吭声的成玉,他凉声道,“你若实在闲得慌,同他一起抄便是。你虽不是在这九重天上长大,但在天宫也有七万余年。你与帝后的交情,不是你用来为所欲为的筹码。既然你爱看戏,清闲的时候不如寻司命问问,让他给你讲讲本帝君昔年征战八荒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行事作风,总也好过看那些凡间的话本子。你是本帝君亲封的元君,本帝君也可以将你再扔下去。”
成玉的头低得更低了,半个字都不敢说,唯觉今日的帝君吓人得紧。
“摭舍仙官也是本帝君亲自提拔上来的,若他不能忠于职守,便就没有待在九重天的必要了。”
目送暗紫色云靴消失在视野中,成玉战战兢兢地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遂狠狠打了个哆嗦。都说帝君是个不好说话到令人发指的神仙,可成玉却从未领教过他的厉害,遂也就渐渐将这句口口相传的碎语淡忘。今日撞了大运亲身经历了这么一番吓人的场面,还真是叫她觉着折去了一半的寿数。一阵感慨外加一阵惆怅,成玉垂着个头便就出了太晨宫。遂觉着往后自己还是少来这处为妙。这不,一个不小心,便倒了大霉。想着那本厚厚的法典,以及那一百遍的责罚,她委实糟心。心情低落之时,她也只得去寻司命。一来要借法典做个范本,二来也好吐一吐苦水,舒一舒心头的郁结。
回到寝殿,凤九便上来迎他。褪了外袍的同时,紫衣尊神难得耐心地同她解释。
“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些规矩可以不守,但有些不能不守。本帝君不守,不代表众仙也可以不守。九儿,你可明白?”
凤九很懂事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接他的袍子。
“成玉是随性了些,可本意不坏,本性也不坏。她是你提拔上来的,你给她做规矩也合情合理。”将袍子放在床尾,她复又来到了他的跟前,搂着他精壮的腰亲密无间,“从前你当天地共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她的眼底透着小女儿家的倾慕,“小时候读你的战史时,便就知你说一不二,严厉得很。虽护内了些,却也不姑息纵容。”
脸上映了些笑意,东华遂也伸手将她搂了个满怀,“方才有没有把你吓着?”
“还记得在这寝殿,你曾对我说过更重的话。那时倒真的有些吓着了。”
胸口一痛,东华敛了浓眉。那时候,他还真是不得已而为之。急于推开她,护住她,不想却用错了方法。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她娇羞道,“终归你也是为了我好。现在回想起来,反倒是有些心疼你。”
他唔了一声,搂得她更紧,“九儿,你一直说你是读着本帝君的战史长大的。在幻梦境里,也算是叫你见着了本帝君双手染血杀红了眼的模样。你可有觉着与你想象中的我不一样?”
“的确是不太一样。”
东华帝君的脸难能可贵地僵了一僵。
凤九见状失声轻笑,“大家都把你的画像挂在墙上,顶礼膜拜,我原以为你会同墨渊上神的性子差不多,板正刚介,不苟言笑,是个仙风道骨的模范神仙。不想你竟是这么不正经!”
眉心舒展开,他又唔了一声,尾音悠长。遂还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牢牢地勾着凤九的三魂七魄。他促狭一笑,从善如流地不正经道,
“你喜欢本帝君正经些?”
这是东华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上一次是在幻梦境里。这个问题,她委实答不了。虽他这位夫君向来不知脸皮为何物,但她白凤九可是青丘白家的狐狸,无论如何,脸面总是要顾及些的。
“上次你便就没有答本帝君的问。”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恬着脸皮穷追不舍,“你究竟喜欢本帝君什么?”
凤九羞得满脸通红,咬着嘴唇不吭声。他遂将她逼至墙角,叫她无路可逃。湿润温暖的呼吸降了下来,掺杂着熟悉的白檀香,强烈的压迫感好似枷锁,霸道地将她捆了个严实。凤九腿软了。
“告诉我,你喜欢我哪里?”
灵台内一番激烈的暗斗过后,她咬了咬牙,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哪里都喜欢!最喜欢你不正经!”狐狸腿愤恨一跺,“你心知肚明却偏要我说出来,讨厌!”
凤九捂着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臊得无地自容。
“都说多少次了,地上凉!”
满意地点了点头,东华面不改色,遂若无其事地将她拉了起来。凤九磨着牙瞪了他一眼,恨不得咬他几口。
“你就喜欢捉弄我!”
“既然你喜欢本帝君如此,我也只得吃些亏,满足你这特殊的喜好。”说着,他便拉她往外走,“本帝君陪你去衔天泉泡一会儿,驱驱寒气。”
凤九被他拽着,不情不愿。但凡他那夫君拉她去泡天泉,便就免不了要有一番折腾。果不其然,泡着泡着,那紫衣裳的神仙便把泡天泉的初衷忘了个干净。虽东华相当克制,可奈何凤九已是很长一段时间未有好好吃饭,这一通折腾下来,她精疲力尽得彻头彻尾,还未沾上床榻便就睡死了过去。替他盖好了云被,东华穿上外袍出了寝殿。他去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在宣纸上勾勾画画了一阵。遂直接掐了个诀法化作一团仙雾散去。
水声隆隆,水雾蒙蒙。第七天的林子里见了紫衣银发的尊神。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张宣纸,看似随意地便往那壮伟瀑布里一扔。寻了颗古树一跃而上,他侧躺了下来,支着头观着前方水幕上呈的景象。
渺渺茫茫,似轻纱层层。可他还是看见了,一团模糊的腥红,一条湍急奔流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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