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雨

下起大雨了，我们没法继续往前行走。

 一家卖小吃的店开在路边，我、妹妹一起推着板车上的老太婆到那儿躲雨。

怎么样，淋湿了吧？妹妹将老太婆扶下来。

是的，我浑身淋了个湿透。身上的毯子变得又重又冷，就那么压在我身上。天公真是不留情，在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就给我吃这么大教训。我睁不开眼，只感到雨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眼睑上，又痛又凉。我这把老骨头熬不了多久了。老太婆说道。

吃点热饭吧，暖暖身子，小吃店老板娘热情地说道，你们是打算到哪儿去？

 回家，我说道。

 但这样的天气不合适，老板娘说，对，不合适，尤其是还有这位老婆婆。老年人的身体脆弱得很，很容易被风吹坏。老年人由于活得太久，身上的骨头支持了太久，就像是被风雨侵蚀的石头，不知道在哪一瞬间，就会被风，噗地一下，吹散了。

 我们是恰好赶上了这场雨，我说道，早知道这样，应该给板车加个棚子，就像船舱，在泥地上缓慢滑行的船舱，最糟的是，我们出来这一趟带了那么多毯子和衣服，雨一落下来，都被它们吸走了，重量全落在板车上，落在躺在那么多毯子和衣服的老太婆身上。她一定感到很不好受，但她很坚强，根本没有向我们抱怨过。尽管我和妹妹也很不容易，费了很大劲才推着装满毯子、毛巾、雨水的板车在泥地上走。

 我们能在这儿过夜吗，妹妹问道，天气太糟糕了。

 可以，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这儿的房间不多，而且糟透了，尽管我是这儿的老板娘，但我从不因此欺骗光顾这儿的客人。本来，我们这小吃店，主要就是为客人们提供吃的，但是遇到你们这种临时需要住宿的，我也不会拒绝。不过，我得预先告诉你们，这儿的房间里没有床，只有几张硬邦邦的玉米叶填充的垫子。房间也不像样，地面上是灰尘，墙角里是蜘蛛网，保不齐还有老鼠，而且这店里我没有养猫。晚上你们睡觉的时候，得点上一支蜡烛，老鼠就不敢靠近你们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得收你们一点住宿费、灯烛钱、煤火钱。你们身上都被雨淋得透透的，得把衣服烘干。

 您太好了，妹妹说道，我一直跟姐姐强调，雨天是不能行路的，但她不听。早上刚一起来，我就觉得骨头有点酸痛，这是老毛病犯了，它知道今天的湿气太大，早晚要下雨。我就跟姐姐说，不如耽搁一天，权做休息，等过了这阵儿雨天再走。但她太过于固执，她一向这样，有了目标以后，必须要按制定的计划执行，很少能够通融。今天她也是这样，她私底下早已为我们规划好，每天至少走上三公里，在我说不如今天休息会儿，她顾念的是一开始制定的计划。她认为盲目地歇上一天，以后更有理由懈怠了，很可能慢慢地一天天走不到3公里，甚至不到2公里。那样我们回家就遥遥无期了。她心下想，不过是有下雨的可能性，但是什么时候下还不一定，也许要到下午两三点钟了，那么一来，我们难道不该抓紧利用从上午到那会儿的时间赶路，不该尽快完成今天的目标计划吗？而如果今天耽搁下来，不赶路，那么如果下午两三点甚至更晚开始下雨，谁又说得准雨会下多久，下多大呢？会不会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及时雨早就停了，但路面被夜里的雨水搅得全是泥浆，根本没法子赶路，这样的话，不是又得耽搁上一天功夫吗？姐姐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担心她的计划中断，担心时间白白浪费掉，担心以后我们会更无视、懈怠她的每日计划，因此我们就不得不出发了。刚开始还好，空气闷闷的，但路上有风，地面干燥得都是飞扬的灰尘，我们快快乐乐走在路上，这时候我感到骨头也不那么酸痛了，几乎要唱起歌来。但我们走了很远一段距离，离我们出发的村子很远，离将要出现在我们的路途中的村子也很远，雨就飘起来了。起初雨很小，细细的丝线似的，把被我们的脚、板车的轮子扬起来的灰尘都压下了。我们满怀信心，认为再走上一小会儿，赶在下更大的雨以前，就能遇到一个村子，找到一个地方躲躲雨。但恰恰，我们走的那块儿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任何一个可能遇到的人家都很远，路上又尽是跟人腰齐的野草，没有一棵长得像样的大树。我心想，光是我自己受苦还行，我能忍得住，但我看着躺在板车上的婆婆，铺在她身上的毯子贪婪地吸着雨水，压着她的胸脯和心脏，几乎使她喘不过气。她痛苦地躺在被雨浸泡的毯子里，但却一点儿都没向我们抱怨，不该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我几乎想打她（妹妹的手指着我），全是由于她，我们今儿受了这么大罪。

 天公不作美，我有什么办法，我说道，难道不是咱们一起在雨里受罪吗？难道我不是和你们吃了同样多的苦，才把板车推到这儿的？我只是希望，早点回家，在路上花费更少的时间。我不希望，有一天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里，却发现两鬓斑白，无法享受家乡的生活乐趣。更何况，事情的走向总是难以预料。当然，这件事最主要是由于我做事过于鲁莽，做决定过于考虑自己的心愿，而不去考虑你们和外在的实际情况。这确实怪我。但有时候，我想，只不过，恰好是事情的走向到了糟糕的一面，所以，你们就为这种不幸的结局找罪魁祸首，将所有的埋怨、由身遭不幸引起的痛苦发泄给我，并一再指责我当初做决定多么鲁莽。而如果当事情走向好的一面，你们就不甚在意最初的决定是怎样做的。人们总是期望为某件坏事找出一个蠢货、一个笨蛋，好光明正大、合乎道理地为自己承遭的不幸发泄怒气。人们总是这样，我早就对他们感到失望了。他们几乎没有什么逻辑、道理，全是情绪的发泄。我真伤心，又感到失望。所以，我不得不学会，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讲多余的话，干扰别人的行为，因为，一旦事情变坏，一旦结果不如预期，他们就会对你横眉怒眼，你会成为他们可悲的愤怒的牺牲品。人们在这方面表现得总像是个无知的、懦弱的孩子，不敢承担一点点责任，却在那儿手舞足蹈、生气地抓翻桌子上的盘子、水杯，拒绝任何可能存在的一点儿理性。

 谁都应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谁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继续说道，但人们往往怯懦，做不到这一点。接着就是无尽的抱怨和责骂，世界就是被这些无知、懦弱的孩子搞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