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东伟
故乡只在城南三十里,还是古距。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除了红白喜事,总挪不开步子。
故乡的小巷悠长而狭窄,不经意间就能发现一枚枚饱含历史遗迹的残缺的石块棱角。村北仅留的清朝民居早已不闻那悠扬厚重的咿呀声,文革时期的标语和建筑却仍在,墙直顶平,青砖几叠,五星居中,一如当年那般激扬 。
冬来了,一片萧索。那些热闹还在脑海回旋,却一半以上的门庭落锁,荒草丛生。偶尔走过几个苍老的身影,或赶着羊群,或带着雏儿,和夕阳一起融入一幅苍凉的画卷。
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不计其数,向这里走来的人也不计其数。古渡口、官道、三公城、范蠡祠、何进宅、阎氏祖庭 、豫西南党代会遗址、反捐税斗争、河南省传统文化保护村落……这一张张名片叠加在一个布袋形的小村落,瞬间就产生了一种历史的厚重。
出过皇后(汉灵思何皇后莲),出过大夫(范蠡)与将军(汉大将军何进、何苗、魏驸马何晏一族,南海太守孔嵩,清武显将军阎丕敏),出过烈士(阎跃东与周德标); 来过皇帝(魏武帝曹操、清道光皇帝)与将军(后汉范曾),来过满腹才学的郡守与文人(越大夫楚宛令文种、晋夏侯湛、北魏郦道元、清王国维等)……村南还有三国赵子龙的衣冠冢。上天的厚爱与眼前的苍凉交织在一起,如梦亦如幻。我尽量轻轻地走过那无数次曾经梦回的古道,不想惊醒那些淹没于棘丛的青石的美梦,却终于明白了,即便我声嘶力竭,即便我奔跑如雷,那些石块还是会沉沉地入睡,就像它不曾跌落凡间,也不曾坐拥繁华。
那些石块,很大一部分是阎大人留下的。清朝四品以上称大人,武显将军已属正二品,阎丕敏人称阎大人。这个发迹于清政府镇压太平、捻军起义的大人,后期却深感厮杀无情,人生无常,以古代常用的招数(称腿疾)告老还乡。是处青山可埋骨,埋骨何如埋桑梓。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阎大人是怀着叶落归根的梦的。士君子立志不难,难在于如何伸展志向,更难的在于如何激流勇退。“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晚年的阎大人,在读七子书的同时,应该同样是志得意满的。村里的老乡范蠡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他修葺了金碧辉煌的阎家大院,雕梁画栋,古香古色,见过的人都说比南阳府衙气派多了。三个大门,俱朝东,寓意紫气东来。他把皇帝的圣旨做成牌坊,立在村口,我也多次见到,只不过已失光环,散落在村东。他的威名远播,过往官员俱来拜谒,他的虎皮大椅居然也吓退了一干散兵游勇。他和范蠡一样有一个忧心事:那就是有一个不肖的儿子。盗流札,性奢侈,典型的败家子。这还好,他永远想不到的是,他虽然叶落归根、埋骨桑梓,几十年后却被家乡的刘支书下令毁了大院,砸了牌坊,更兼毁了坟墓,抛尸荒野。唯有朝珠,被后人藏了起来。陈家的大伯告诉我,阎大人的坟墓开启时,尸身不腐,官服仍在,身形瘦小。后人在惋惜阎家大院的时候,更多的是在哀叹痛失发展的机会,有谁会哀怜那位无比热爱家乡的阎大人。
你爱的家乡,却未必爱你。正如你爱的人,也未必爱你。故乡的梦,常常是被一种叫酒的饮料唤回的。我虽然网名有酒,却不喜饮酒。我喝的是一种文化,一种缅怀,时间久了,自然就醉了。小时候,我就常常做一个梦。无边无际的宇宙,只有三两星辰,我的床会飞,就像飞船那样。但我却很无助,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又可以停留在哪里。故乡是什么?生我养我的港湾还是埋我葬我的荒丘?贫瘠的土地已经无力支撑年轻人的梦想,号称三千儿女的村落却只剩下老弱病残。每次回去,认识的老人日渐凋零,熟悉的巷陌渐生疏离,那些有限的新生命走过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仿佛我就是那学仙归来的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旧人民非。那些映在脑海深处的已作古的老人,明明音容笑貌宛在,却了无痕迹,就像他们不曾来到这世间一样。邻居家的闫五伯终生未娶,热爱戏曲,小时候经常给我们讲故事,时不时地会吼上几句。我长大后返乡,他却差点认不出我来。他弓着腰在捡柴,我给他一些徐福记的糖果,他却记住了我的好。再见已天人永隔,通过他侄女我才知道他也曾经唠叨过我。莫名的心酸让我热泪盈眶。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乡,以后可能也会叶落归根,就像我知道的一位上百岁的在大城市生活的老人,已经让儿子在家乡找好墓穴。我们的后代却出生于城市,已把城市作为故乡。很难想象,他们日后会不会把我们的故乡当成他们的故乡。
在我村与邻村之间,有一座桥叫三桥湾,传说范蠡当年就在那里读书。有一个林场叫万湾林场,种满了柳树。春来的时候,柳树会垂下她的千万条枝叶,风拂过她的秀发就像拂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少女。那些草儿铺开了绿毯,就像侍奉小姐的丫鬟打开了梳妆台,正精心地打扮她家的姑娘。那些柳树还有竹林里的竹树,经常会看到少男少女刻上爱的痕迹。前几年,还有一些婚纱摄影店专门拉了新人在这里拍婚纱照。我曾携了妻,趁风和日丽,欣赏那柳树的风情万种。很多汽车停在草坪上,游人在树荫下、白河畔小憩。我们拍下了很多照片,蓦然回首,却发现,世间最美的风景原来就在故乡深处。可惜,那片绝美的柳树林,曾经陪伴我年少时光的柳树林,后来居然被人为剥皮破坏了。再次经过,只剩下一些稀稀疏疏的小树苗,万湾盛景已无存。很多人心痛不已却无可奈何,身在异乡很多事不能为自己所左右,所谓鞭长莫及大概如此。为故乡捏着一把汗,操碎了心,最后却发现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里的故乡如此美好,现实却一地鸡毛。记得小时候,河水清清,经常有人捉了晶莹剔透的小虾,生吞下后半身,不见血,只有亮晶晶的水花。夏夜,男女老少都爱去护城河游泳嬉闹。彪悍的妇女经常结队去驱赶还未尽兴的男子,自己去独享那清清的河水。多少年了,这里早成一潭死水,流不动了,还填满了败叶残枝。那些记忆深处的虾早已绝种,连带我记忆中的故乡都死了。
我的初中,是在紧邻的勾营上的。我想起那些上进的老师,也想起那位敲钟的先生。那个先生我不知名姓,只知道他敲得一手好钟。余音绕梁,久久不绝。钟与树俱震,人与声同迅。我曾在课间,与一杨姓好友见他手执粉笔,在地上龙飞凤舞。近看,知是毛主席的《浪淘沙·北戴河》:”大雨落幽燕,……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他用尽力气收了间字的勾,把日字写好,才扶了扶半歪的眼镜,擦了鼻梁的汗水,笑吟吟地看着字,也看着我们。这位先生还是有些书卷气的,曾经写过一些文章,可惜未能得见。他曾在外地混过,回到故乡却只能敲钟为生。他爱看书,爱不释手那种,有时候还会忘了敲钟,所以很多同学对他有意见。但他为人很好,会劝离周末在校园游荡不肯回家的学生,也会在冬天燃一个火炉,让冻得瑟瑟发抖的学生进去取暖。他那么热爱文学,却终于泯然众人。晚年的他,还聋了。
传说中羲和生了十个太阳,却最终只有一个长成。同样多少人来去匆匆,郊外的荒丘一层层叠加,却最终没有几个人能青史留名。多少游子从故乡走出,却最终难以衣锦还乡。走了就是走了,了无痕迹。想回去的时候却又被俗务牵绊,有时候永远也回不来,有时候回来却不是记忆中的故乡了。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故乡,走出去容易,回来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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