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好几天都从床上爬不起来。
在家养病百无聊赖之际，和我一起在小餐馆里打工的阿花过来看我，双手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对相扣叠起的大碗。
“这是店里大师傅烧的，让我给你带来，说你又不会做啥菜，这两天肯定没好好吃饭。”阿花将上头充当盒盖的大碗揭开，碗里的热气就借着揭盖的劲儿一股脑地冲了出来，霎时间浓郁的肉香与竹笋的清香交相融合，萦绕在整个房间久久不散。
“竹笋排骨汤啊！”我忍不住惊呼，大碗里的排骨块块厚实，肉被炖得酥烂无筋，竹笋片片似月白，吸饱了汤汁依旧爽口有嚼劲。在喝了一口汤神魂归位后，我从病榻上垂死惊坐起，抱着面前的大碗痛哭出声：“快，快把我的碗筷拿来，我还能再吃三碗！”
“这竹笋是我专门去林子里挖的呢，清热去火，最适合你这种发烧重感冒的人吃。”阿花添饭递筷，笑的得意，“不过我在挖笋时听到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有，当然有。”我在吃饭间隙抬头，示意她快讲。
“这是你说的啊，”阿花笑嘻嘻地清清嗓子，开了口。
阿花说，从前有一个穷书生，进京赶考不幸走失在山林中。
山是座竹山，一眼望去层峦叠嶂迷瘴四起，根本看不清哪里有路可走。书生走了三天三夜还没找到下山的路，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时，忽然瞥见远处一丛竹子后，藏着一位姑娘。
姑娘一身蓝布衣，黑长的发，模样很漂亮，赤着一双白净的脚，躲在竹子后面警惕又好奇地望着书生，像是个刚修成形的山野精灵儿。
书生心头一惊，山间迷路遇上妖怪的话本他也没少看。见姑娘眉目纯净，似无恶意，书生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姑娘……是这山中的精怪吗？”
躲在竹子后的姑娘从身旁摸出一把镰刀，照着书生的脸扔过去：
“日你个仙人板板，你当自己在唱戏哟，还到处都能遇上啥子妖怪喽！”
姑娘是山里挖笋的，家就住在这山上。姑娘说这座山很是稀奇，自她祖上住这里已有四代，山间常年雾霭重重，却从不见有鬼怪来犯，大约是得了哪方神仙的庇佑。姑娘灵巧地在前面蹦蹦跳跳，边带路边唠话，书生只默默应答，跟着姑娘一步步走下山。
走了近一日终于到山路上，书生看看姑娘已满是泥的脚丫和纤细的脚趾，将自己的鞋脱掉，穿在姑娘脚上：“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给姑娘作答谢……有这双布鞋，姑娘就不用赤足在山里跑了。”
姑娘扭扭套在脚上硕大的布鞋，上面的补丁清晰可见，走路也不太稳妥：“啷个哪个鞋匠这样心黑，诓你买了双这样坏的鞋。”
书生愧得脸红：“自己做的，糙的很，不中看……他日若有了银两，必为姑娘买双好鞋回来。”
姑娘听罢，笑起来眉眼弯弯：“这可是你说的喽，那我就等到你。我没啥子耐心，你要是来晚了，我就不等了。”
“好！”书生高兴地涨红脸，背起包袱光着一双脚在山路上踉踉跄跄地跑，声音越来越远，“那我现在就跑快些去京城，快些赶考，快些赚钱……”
快些……回来找姑娘。
姑娘一等二十年。
竹林里又误闯了个书生，姑娘见之便恼怒，气得一镰刀掷过去：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啷个天天在林子里走丢，我整天啥子都没做就给你们指路喽！”
书生被姑娘领下山，临行前，书生执意要报答，姑娘想了想，说：“你如果去京城，就顺便帮我找个人吧。”
书生替姑娘寻人，寻一个二十年前的书生。书生一路跋山涉水，四处问询，最终找到了老书生的消息。
老书生当年名落孙山，一时想不开，便投湖自尽了。湖边的渔夫心眼好，捞他上来后，帮他在山上立了座坟，如今无人扫墓，坟前已荒草萋萋。
书生在孤坟前站了许久，想了想，回去告诉姑娘：
当年的老书生赶考落了榜，却在武试上中了状元，因此一举被圣上提拔，镇守边关数十载，护卫天下山河，如今已是百姓爱戴的大将军……
姑娘听后愣了半晌，勉强笑起来，眼底黯然：“那也挺好。”
正值山间落雨，姑娘抬头，雨水涟涟入面容，“他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一直没拿，往后你若见到他，麻烦将此物给他。我没啥子耐心，等不了他了，叫他……多多保重吧。”
书生眨眼间姑，娘手上竟凭空多出一个包袱来。书生还未来得及惊讶，姑娘已将包袱放于他手中，转身离开。
书生打开包袱，竟是一双布鞋，做工精细，鞋底子用针线密密地缝好，仔细包裹在锦布中，只是鞋边缘已有浅浅褪色的痕迹，像是搁了许多年。书生抬头寻姑娘，面前却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姑娘渐行渐远的身影后，隐隐约约有点点笋尖破土而出，顺着姑娘的脚印笋迹蔓蔓，一步一生。
书生急忙翻箱拿伞，再回头，茫茫林海，只闻竹叶涟漪声动如潮浪，天上晨雾袅袅，哪里有什么大雨？
哪有什么姑娘。
不知不觉饭已吃完，我愣愣地等着下文：“后来呢？”
阿花狡黠地眨眨眼，开始收拾碗筷：“故事就是故事，哪有那么多后来？”
我仔细回想着阿花所讲的故事：“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东风飘兮神霖雨……阿花讲的是山鬼的故事吧。”
阿花没回答，只拎着两只大碗到门口，一脸嫌弃地顺便带走我的一大包鼻涕纸，扔到楼下垃圾箱。
吃了饭好像有精神了些，我靠着枕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墙漆发呆：
在那些无数的雨天，姑娘会不会穿着那双又难看又不合脚的鞋，静静坐在山路上张望呢？
偶尔踢踢路上的小石子，听见又风吹鸟叫就赶紧抬头，身后竹林遮天蔽日，面前山路人烟荒无，姑娘低头吸吸鼻子，小声喃语：
“你可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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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有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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