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读《红楼梦》应该是上初一,第一次读,就痴迷了,觉得满口沁香。
后来也陆陆续续又读过。感受过“好了”的佛学通透,叹息过兴衰变迁,诸多感叹。唯有这次又重读,有些段落让我不寒而栗。
不说丫鬟一个一个的香消玉损,主子的冷漠,不说阶层的盘压,就单单亲戚闲谈,也冷得我瑟瑟发抖。看这段:“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
看薛姨妈这段话,滴水不漏,如果不是下文,你会认为她句句属实,难怪傻傻的黛玉痴痴地相信。
再看下文:
薛姨妈:“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看到这里,如果不看后面结果,你根本想不到人心难测。看看除了痴痴的黛玉,还有傻傻的紫鹃以及屋子里的老婆婆,都认为薛姨妈是认真的,会向老太太保媒牵线,她们都求着薛姨妈促成黛玉和宝玉婚姻的。可是事实呢?她到老太太那边只字不提。她这里只是在用计谋,而是这个计谋就是后面要了黛玉命的金玉良缘之计。
薛姨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宝玉犯病,她来和黛玉说这些话。她的话本意是什么?表面是安抚黛玉,我比疼宝钗还要疼你,你素日看不出来是因为我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别人说我疼爱你是为了讨好老太太,这样你就招来更多闲言碎语。你和宝玉的情意我知道,放心,我给你向老太太保媒。而本意是:我先用缓兵之计把你安抚住,你和宝玉别自己瞎折腾,你们都等着,我想好策略,成就金玉良缘之计,那个时候,就凭你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是死是活也没人管你了。不要认为你爱宝玉,宝玉爱你,你们的婚姻就稳了,我先假装给你说媒,让你傻婆姨等汉子苦等着,我腾出手,赶快把我的女儿嫁过来。不然我大老远跑来住这里干什么?我家也是“丰年好大雪”的薛,不是普通家室,但究竟是商家,只有和政治联姻,才能稳固祖宗基业,我就指望宝钗和宝玉的金玉良缘,来的时候就特意给她打了一个和宝玉配套的金锁,你这个傻瓜居然不知道,还痴人做梦。
过去我一直疑惑,黛玉住贾府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投奔外祖母了。薛姨妈宝钗一家,是四大家族,不是普通小户人家,怎么愿意长期客居贾府?后来明白,他们本来就是两手准备而来。薛宝钗能入宫为上策,走元春之路。秀女选不上,下次策就是嫁给宝玉,做第二个王熙凤。而且从宝钗协理大观园就可以看出,她的能力比王熙凤更厉害,王熙凤厉害是明面的,她的厉害是小恩小惠办大事。她比王熙凤更有文化,所以一旦掌握权力,就更具有过人之处。
过去我一直认为金玉良缘是薛宝钗的策略,后来读到薛姨妈这段话,我才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
其实生活中的薛姨妈和薛宝钗比比皆是,只是我们都是那个林黛玉屋子里的傻婆婆,除了傻笑,就是傻笑,不能傻笑的时候,我们都是那个傻傻的黛玉。明明知道风霜刀剑严相逼,也愿意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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