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暑假，京、蜀、滇的四位同学来黔的一个小城做社会实践。林溪和高晶在小城里接待，因为这小城是她们的家乡。
高晶在接下来的五天就暂住林溪的家。那是在市区租住的小房子，有三间，一间放满了杂货，一间林溪和她的家人挤满了睡，只好在厨房为高晶支了一间小窗。那屋子十分逼仄，没有冰箱，剩菜散发的香味能持续一整宿。这样糟糕的环境，林溪觉得对不住高晶，但想想二人住酒店要多花费五六百，就忍耐下来。
林溪总到厨房去找高晶，有时一起讨论一下会计学的题目，有时看一些搞笑视频，还一起看了两部电影，确切的说，是一部半。刘亚仁演的《燃烧》，二人看得云里雾里，林溪其实愿意看下去，她喜欢安静的氛围，她想，现在不懂的，以后总会懂。事实上，只看了半小时的电影，她倒是从中学会一点点哑剧表演，之后的日子里兴致勃勃的表演剥橘子给大家看。但那时高晶不停低头看手机，显是耐不住了，于是林溪换了一部——《惊世狂花》。那是她不久前看过的，也是顶喜欢的一部，只觉沃卓斯基姐妹是天才，那场犯罪也是精彩绝伦。
林溪问高晶，你讨厌女同吗？高晶沉默了一会儿，说还行，更喜欢兄弟情一些。
林溪笑着解释，我有个好朋友说女同使她恶心，我和她争论了好久，终于明白，既然有我这样的喜欢，那就有她那样的恶心。我怕这部电影的设定——女同，你不喜欢。
高晶连声否认，不会不会。
于是在黑暗中，开始看电影，在两位女主决定偷黑帮钱之前，高晶一直显的兴致索然，不时低头用手机聊天。
林溪不愿分神，决定不顾一切紧盯屏幕。
到了影片高潮，高晶也入戏了一会，林溪脑后紧绷的弦才微微一松。
结束时，林溪问高晶，怎样？
高晶淡淡的回，还好啦。
那语气伤了林溪，林溪微笑着想，还是一个人看电影更好。
高晶的手机屏幕闪了又闪，林溪就坐在那旁边，她看见一个熟悉的绿色柠檬头像，她想，这个人都不会换头像的吗？
她对高晶说，电脑就留在你这吧，我想去睡睡午觉。那时正当下午三点，她一觉睡到晚饭时间。
晚饭吃的很丰盛，妈妈很好，做了老鸭汤火锅。高晶吃的很开心，她偷偷告诉林溪，她从没见过她老妈这样有趣的大人。林溪把这话转述给老妈，她心里应该十分受用。
夜里林溪向高晶提议，去水库逛一圈吧。
林溪原想只和高晶一起去，她远来是客，却在自己家闷了一整天，出去走走才解闷，林溪喜欢高晶，此刻也对她充满愧疚。
高晶答应了，却将四位远道而来的同学也约上，林溪心里忐忑。因为确切来说，那四位同学是高晶早就熟识的好友，而林溪只是这次实践活动才与他们结缘。大家都十分羞涩，讲不上话，林溪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她这时候变得特别不像她自己，一直面带微笑，走在人群最前面，队友们与高晶插科打诨，高晶时而走上来搭着她的肩以示关切，但更多时候，她与林溪仍是隔着一道叫做“话”的壁障。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才休止。水库的水位前所未有的高，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少，没有烧烤摊，没有拖家带口的散步，没有广场舞，连灯光也稀疏暗淡一些，只有风特别大，林溪穿了碎花短裙，风一吹，裙角飞得很高。她一直面带微笑，仿佛侧耳倾听，那样子如同，尽管她一句话也没插进来，但她始终在对话之中，必要时刻，她会说话的。她前一天与大家一起去古镇时是这样的，爬山时是这样的，吃烤肉时是这样的，K房唱歌时……也是这样的。
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个男生说，快看那座山，像个老人。他催促着高晶赞同他的想法。
高晶嗤笑，你是小孩子吧！才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
接着高晶抬手指着另一座山，你看，那才像一个人嘛。
大家定睛一看，果然。
林溪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两只眼睛好生有趣，仿佛漫画里的人物，是《虫师》。一条直直的线画出上眼睑，另一条向下弯曲的线充当下眼睑，一个小黑点——小得像鱼眼上的那一个圆点——充当眼珠子。像个倒三角，眼珠子只会左右滑动。眼白白得纯粹，眼珠黑得明亮……林溪一直盯着那双眼睛，忽然之间她好想一把拉过高晶，悄声问她，你觉得像不像郑于？
不行，她不能问！
是这一点真正击败了她。郑于和高晶关系很好，基本每日都聊天，她一提到他，高晶很可能会无意中向郑于提及此事，或者郑于早就告诉高晶他俩发生了什么，高晶心里会怎么想呢。
林溪真的哭出来了，她感觉眼泪渐渐地充满眼眶，她低下头，迅速的眨眼睛，那滴圆滚滚的眼泪就像一条直线一样的掉落，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一群人还在继续往前走，林溪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没有力气应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使她自责，然而她心正被一种或许是遗憾或许是爱的东西包裹着，她沿着木栈道每走一步，她便距离那座山近一步，山是那样的大，山脚被巨大阴影覆盖了，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走进阴影里，就是真正的与他重合了。可是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声抱怨，还有多远啊……真累啊……
林溪无可奈何的转身，随着人群返去。她克制了很久，才没有说出那句，让我一个人走吧，我想走完全程。
掉头走没多远，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她焦急的说，快回来，水库水位太高了，危险！
电话刚挂断，天空就响起轰轰的雷声，一道白色闪电游龙似的在远处的天空翻飞。
林溪和高晶共撑一把伞，送四位同学上了出租车，她俩决定步行回家。在雨中漫步原本很浪漫的，可是林溪仍对那错失感到遗憾，面对高晶，她一时也感到无话。其实她害怕高晶心里怪自己，她心中虽是热烈的，可在这些不熟的客人看来，她或许就是冷面待人，十分不妥。
雨水哗哗的淌下，两人的衣袖和鞋子都湿了，回到家，赶紧洗漱，上床睡觉。
林溪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她自己也诧异，为什么梦里就梦不见他了呢？
刚刚放假那一阵，她每天都梦见他。各种各样梦，她只深深地记得一个。梦里她迷路了，她在找学校。凭着记忆走上一条大路，她走在左侧，这时他从对面走过来，在右侧。他旁边有个人，是他的朋友。他与她之间隔着一条线，错身而过之后，她一直扭过头看他，他也在回头看自己。林溪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张嘴，说一句，嗨。或者问一句，该怎么回学校。她紧闭着嘴唇，错过了他之后，她继续沿着那条大路走，越走越迷茫。
林溪还做过大量关于他的梦，他问她，为什么，她给了解释，还说，“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梦里他只是灰心般的冷笑一声。
或者，梦里，无意中，他从后面搭住了她的肩，从旁边握住了她的手，林溪醒来总要摸摸梦里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那感觉如此真实，她感受到他的温度，纹路，骨节和力量。
社会实践做完的那一夜，也就是昨晚，林溪失眠了，她有些春风得意的感觉。睡不着，她开始想认识的一切人，脑海里突然跳出一句话，"我可以和你做同桌吗？"这句话是她幸福的秘密，她在这一年里遗忘了又记起来，但从一生的角度来看，这是她永恒记忆的一段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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