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宏伟的旧宾馆中的一个房间,描述三次。家具、风景、装潢都完全一样,但是你可以选择描述的内容和方式。
1、如果一个抑郁的推销员没有完成销售任务,决定在这个房间里自杀。
2、如果一对幸福的夫妻打算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
3、如果一个第一次住宾馆的孩子住在这个房间里。
(1)
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轻轻关门,把门反锁,拉上插销。李唐这才站定,四下打量这间宾馆的房间布局。漆色发旧的淡黄涂料、毛了边的窗帘、吱吱呀呀的窗机空调、逼仄的浴室,好在老房子的天花板还算高,这就够了。
人啊,不是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间度过一生,就是在家里的小格子间了却残生。但更痛苦的是,为别人的小格子间奔波了一生的人,究竟也得不到自己的小格子间。这位二手房屋推销员喃喃默念出此生富有哲学意味的话,也将是最后一句。
他从黑色公文包中找出一本蓝色封面的《销售圣经》,垫在一只腿摇摇晃晃的木桌下面,把绳子扣进天花板上的一个铁环里,试着拉了几下,墙皮脱落了几片,白色的墙皮飘飘扬扬地坠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落了片白茫茫大雪真干净。李唐心想,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空调的吱呀声中几不可闻。他把头探进绳圈里,试了试松紧,现在是六月份,三个月了,如果还是不能开单——他后脚用力蹬了下桌子,接着眼前一黑——
黑色公文包里的震动终于平息下来。
“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现在转入语音留言:李经理、李经理,你在公司吗。我看中了你代理的一套房子,款项都准备好了,正在过去的路上。你看到电话务必回我一下!”
(2)
“如果你是太阳,我就是月亮;
如果你是夏季大三角,我就是哈勃望远镜;
如果你是北京市,我就是河北省,把你拥在怀里。”
——摘自《天行诗集》
这是一米八大诗人李天行写给女友冉阳的诗句。当然,从今天起,已经不是女友了,而是新婚的爱妻。为此,李天行真是想再赋诗一首,但是冉阳的热吻覆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就是这样吻着、旋转着、跳跃着,带着旁人艳羡的目光,走进宾馆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股旧日的气息,用李天行的专业术语就是“做旧的工艺不错”,四壁鹅黄色的涂料微微掉漆,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斑驳;窗帘上的毛球,一看就是久经熨烫,无声地说明着宾馆对清洁卫生的重视程度。李天行是诗人,诗人的新婚,就应该远离尘嚣,来到像贾木许的电影《神秘列车》中那样的二人世界,躺在床上,整流器嗡嗡鸣响,钨丝灯一明一灭,仿佛为他们往昔的美好回忆镀上一层金边。
冉阳去浴室洗澡了,浴室地方不大,却安置了一个绝不能算小的浴缸,想来,这就是上个世纪小布尔乔亚的生活品质吧,资本主义的确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李天行在外面努力摁着遥控打开空调的时候,发现桌子下面垫了一本书。
卧槽!文艺!浪漫!不愧是爱彼迎上面星级最高的酒店。他想起冉阳每年过生日,自己给她送的都是书,从高中开始就是这样的,第一次是柏杨《丑陋的中国人》,最近一次是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嗯。不过这些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冉阳也喜欢吗,我有试着了解过她内心喜欢什么吗?一念及此,一首诗歌又要成型。他压抑住自己打开手机备忘录写诗的冲动,而是拿出了出行前从邮局取来的稿费现金,整整一千元,夹在了《销售圣经》中,并附纸条一张——做爱做的事,交配交的人。
“今晚就来点俗的吧。”
两人裹在被子里。李天行凑近冉阳的耳朵,吐出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唤她的昵称:
“懒洋洋,我们在房间里玩个寻宝游戏吧?”
冉阳浅笑着说了一声好,就钻到被子里,黑暗温热的小空间内传来一阵吹拉弹唱。
李天行:“喂喂。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冉阳:“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吗?”
李天行:“就是这个意思。”
橙黄色的流明熄灭,空调的吱呀和床上的吱呀协奏出《闪电快速波尔卡》。
次日清晨。“啊呀!快起床,赶不上飞机了。”
两人迅速穿好衣服梳洗退房。李天行在匆忙中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不一会就出神构思他的新诗去了,到底没想起自己忘了点什么。
(3)
我叫李义正。这是我的间隔年。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W大的人类学专业,这个专业要求学生四处走动,所以我十八岁出门远行。从小我就觉得,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而主角,必定是要踏足这个世界每个角落的。我的第一站是布吉岛大饭店,因为据父母说,他们在这里怀上了我。在各种意义上,都有必要进行这么一次寻根之旅。
第一次出来睡宾馆,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跟女同学聊天聊到深夜,她跟我讲了很多鬼故事,都不算太恐怖,只有一个深深震动了我。她说,如果墙壁太薄,隔壁叫床声太大,夜里十二点整的时候,一定不要起床照镜子,否则看到镜中的快乐肥宅脸只会心生绝望,因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小姐姐爱你。我默默听从了。
夜里薄薄的窗帘投进几丝月光,如果说月亮代表我的心,那么此刻我的心一定像月球表面那样,被女同学伤得坑坑洼洼。既然睡不着,就起床再坐一会儿吧,否则岂不是暴殄光阴吗?
房间似乎有些老化,但我不是特别在意。我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滚来滚去,身上沾满了白色和黄色的墙皮,白色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黄的则是从墙壁上掉下来的。这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黄白之物吧,说起来,黄白之物到底是指真金白银还是指人的排泄物呢?
我很好奇,我觉得回家有必要问一下我的诗人父亲。妈妈总说他是世界上最最博学的人,我看未见得,不过秉持着人类学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理念。我还是把他年少时期的作品偷了出来,打算在路上看完。妹想到刚看了几页就想上厕所,而绿皮火车上又不提供草纸。
好了。故事说到这里就接近尾声。我四下观察房间,看到桌脚下面垫了本书,抽出来一看发现是《销售圣经》,为了不让书桌倒塌,我把撕得还剩一半的《天行诗集》垫在下面。
惊了。书中竟然夹了一笔巨款,一千块钱。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书:“做爱做的事,交配交的人。”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古人诚不我欺。这真是我的幸运之书啊!想到这里,我挑灯夜读,把这本书连看三遍,还写了思维导图。
我决定了,做爱做的事,交配交的人,毕业之后,我一定要做一个销售员。
卖什么东西呢?信用卡?保险?车?不!我要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卖最贵的东西。李白说得好,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要卖楼盘,我要卖房子。
余光中说,李白的诗,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为了卖房子。那么今次,我便改名叫李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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