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生

作者: 风呀 | 来源:发表于2019-04-03 19:59 被阅读0次

    夭夭是一只狗生坎坷的狗。

    零八年的时候,我爷爷阴差阳错的将它从一个狗贩子手中带回了家。彼时夭夭只有几个月大,小小的它在命运的血盆大口下意外逃脱,自此安居田园,随着农人过上了质朴而祥和的乡村生活。

    爷爷是名医生。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爷爷以一人之力撑起一家小诊所,照料那个村子和周围零零落落的村庄里所有的病与伤。

    行医之外,爷爷和奶奶共同照看着几方农田。夭夭的任务便也相当明确了——家中无人时,她便自觉看门守家,待家中有人时,她便晒晒太阳,打滚撒欢。乡下的狗都是无需用绳子拴着的,于是她便有大把的时间自由的和同村的狗朋友们到处游行;饿了随处讨口饭吃,渴了便去溪边抿几口,生活好不惬意。

    狗生

    那时我尚居小镇,周末无事时便随父母回农村。在村里我人生地不熟,又因不会讲方言,和同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于是,夭夭这只狗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领着她上山下沟,她带着我混迹狗群,我们也算是情投意合。

    零九年的时候,夭夭谈了狗生中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有结果的恋爱。过年时,她生下了三只小狗。两只花色,一只棕色。那年好巧不巧,二爸和新妈带着我两个堂妹千里迢迢从湖南回来过年。也是那一年,我们一家人拍了张全家福——时至今日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坐在中间,爸、二爸、妈、新妈现在他们二老身后,我们姐妹三一人抱一只小狗,夭夭卧在爷爷脚下。

    的确,一直到这个冬天,夭夭都是一只幸福的狗。她大概会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这样平静美好的过下去——安稳的看家,惬意的撒欢,以及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但事实上,冬天刚过,这种美好的想象就被永远的告以不可能了。

    狗生

    一零年春,爷爷身体里查出了肿瘤。一开始,爷爷先是去县医院治疗;后来病情恶化,转诊到市医院;再后来,市医院将爷爷转到省里最好的肿瘤医院。

    在爷爷四处求医的这段时间里,农村老家无人,夭夭不得不被爷爷托付给住的较近的亲戚,她的三个孩子也被送给了村里人或是我们家亲戚。

    一开始,夭夭勉强还可以耐住性子住在这些陌生的亲戚家。但时间一久,她便开始频频回爷爷家,尽管每次迎接她的都是紧闭的大门,她依然毫不泄气。后来,听邻人说,夭夭每天都卧在爷爷家的门口,只有饿时才四处讨些吃的,渴了便去溪边抿口水。亲戚家的人来叫她,她不走;狗朋友来唤她,她亦不走。

    在爷爷四处求医接受治疗期间,曾有一段时间病情得到了有效抑制,于是爷爷奶奶便又回了一段时间农村。熟悉的人有一日再度出现,紧闭的大门再次打开,夭夭必然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刻的心情。她再一次成为了有家的狗。看家守门,打滚撒欢,生活仿佛重回正轨。当然,只是仿佛而已。

    狗生

    不久之后,爷爷的病情再度恶化。奶奶把夭夭卖给砖厂后,和爷爷一起去省城看病。

    夭夭真的无家可归了。她不是被寄送出去,而是被卖给了砖厂。磨皮的链子拴着她的脖子,卡车来回进出扬起的尘土附着她的皮毛,堵塞她的呼吸。夭夭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能忍吗?当然不能。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夭夭从砖厂逃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挣脱开拴着她的链子,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然后循着气味和记忆千里迢迢溜回爷爷家的,但事实是,某一天早晨,邻居们再次惊奇的发现,爷爷家门口卧着一只灰头灰脸的小柴狗。

    夭夭变成了一只有家的流浪狗。她继续四处乞讨着食物,同时等待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再次打开。很久以后,那扇门终于被再次打开了,只是打开它的不是爷爷,而是爸爸。

    狗生

    爷爷在一二年夏天去世了。他在病房里静静的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然后黯然谢幕。爷爷葬礼的那天,我看着出席的人们来来往往,本村的,邻村的,大部分都是爷爷曾经的病人,挤满了家门前的街道。

    行医一辈子,最后四处求医,在病痛的折磨下,沉默的在一张病床上撒手人世,不得善终。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宿命就是一个笑话。

    爷爷下葬后,夭夭便开始绝食。任谁把各种食物塞到她嘴边,她都不闻不问。甚至是我——我自以为是夭夭关系最好的人类的朋友,但当我把从厨房偷拿的肉和骨头递到她嘴边,她也只是扭过头不理睬,充其量象征性的舔一下,然后继续假寐。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爷爷对于夭夭的意义,那是我永远都不能替代的。我生气,嫉妒,却也无比无力。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小镇。过了几天,妈妈告诉我,夭夭死了。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平静到冷漠,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很陌生。我一点都不意外夭夭死了。甚至我早已知道夭夭要死了。我一字一句告诉自己,夭夭活该。是的,夭夭活该。活该她看见了宿命却跟着那个人蒙头往下跳。

    爷爷也好,夭夭也好,他们走时,我都无比平静。没有一滴眼泪。送别本就不需大张旗鼓。

    狗生

    顺便提一下夭夭的孩子。

    那三个送了人的狗仔中,有一只花色狗仔极通人性。那只狗仔叫小胖。听奶奶说,当小胖要被抱走送人时,小胖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抱着他另外两个兄弟流眼泪。

    小胖的那两个兄弟,花色的一只,在几个月大时被狗贩子抓走了。棕色的那只,在不久之后的一天跑上马路,被车碾过,死相极惨。

    只有小胖侥幸的长大了。

    小胖的主人是我三姨婆。说来有趣,后来每当我回老家时,小胖总是会穿过几条马路,跑到奶奶家,卧在我脚边。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胖这样喜欢我。有一天我发现小胖的肚子一侧起了一个大包。奶奶说,有一天夜里,一个贼爬进了三姨婆家,被小胖发现,冲上去咬了一口。那贼狠狠踢了小胖一脚,然后落荒而逃。

    看来小胖是一个优秀的看家狗。

    小胖肚子上的包,一直到他消失之前,都没有消下去。它大概长了半年,甚至一年。某天我突然想起,零九年那张全家福上,我手中抱着的那只小狗崽正是小胖。大概他从出生之时便记住了我的气味,所以每每我回老家,他总是前来相迎。

    我一直不知道小胖消失后,到底去哪了。直到某年回奶奶家,三姨婆来串门,偶然提到小胖,“说是那段时间沟西有狗贩子逮狗,小胖知道你回来了,跑来找你,经过沟西,怕是给狗贩子抓走了。”三姨婆冲着我,唠家常似的。

    小胖知道你回来了,跑来找你,经过沟西,怕是给狗贩子抓走了。我突然眼睛红了。

    都怪我。

    我想到了他的母亲,从狗贩子手中逃过一劫的夭夭,后来因爷爷绝食而死。

    他的两个兄弟一个继承了母亲原本的命运,一个被命运抛弃。

    最后的他,大概是因我又入了命运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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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命运这种东西是会遗传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冥冥之中,轮回往复,不得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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