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627年)九月,玄奘法师赶到凉州,在此地逗留了一个月。
法师西行,缘于一个梦。这一年的夏末,法师在长安梦见了大海中的须弥山,他抬头仰望,佛光隐隐,他奋力攀登,被一股清风托举着,升上山巅。醒来后他心中充满欢喜,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心障的法门所在。十三岁破格剃度出家以来,玄奘辗转全国参学探索,学问日渐精深,疑惑也随之增多,许多理论自相矛盾,难以成立——这是因为佛家典籍的各种译本参差不齐,所译精义各有出入,导致对同一问题的看法不能统一。要想平息争论,唯有正本清源,到佛教发源之地天竺,取梵本原典印证。于是二十六岁的年轻法师决心启程,西行求法。
广袤的西北人烟稀少,旅人们大多结伴而行。玄奘离京之际,遇到一位叫孝达的秦州(天水)和尚,孝达在京师完成了《涅槃经》的学业,正要返回故乡,玄奘成为了他的旅伴。他们沿着渭河河谷,翻越陇山到达秦州,这条路线大致上与今天的陇海铁路线和宝鸡-天水公路相符。玄奘在秦州告别了孝达,又遇到了前往下一站兰州的旅伴,他在兰州只留宿了一夜,便匆匆上路。巧的是,出城的时候,他又遇到一批解送官马的凉州人,也要返回凉州去。玄奘与他们同行,一路来到河西走廊的门户,古城凉州。
年轻的僧人风尘满面,嘴唇和皮肤被干燥的风吹裂,我们无从想象他在这漫漫程途中究竟遇到过多少磨难。连接长安与今天水市的公路,有370公里,从天水到武威(凉州),则相去580公里,按唐代的度量衡制度,一个大里相当于531米换算,这是两千里的路程。玄奘只能靠他两条腿,一步一个脚印地量过来。尽管他在京师时就已享有“释门千里之驹”这样显赫的名声,但由于是偷渡出国,官道上的驿马,肯定无法为他所用。他身上还背负着必须的衾被、用具、粮水之类,在荒芜的甘凉古道上,脚蹬芒鞋,辛苦跋涉。走得累了,便在路边歇一歇,沿途几乎荒无人烟,他就只能风餐露宿。
凉州,就是今天的武威,这两个地名均来自汉武帝时期。唐朝的凉州城,是河西地区的都会,一座文化中心城市,它敞开大门,热情的欢迎来自首都的高僧。玄奘一时不得便去,他为大众讲授《涅槃经》、《摄大乘论》和《般若经》,僧俗云集听讲,无不赞叹欢喜。这样的盛况,惊动了当地的官府。凉州都督李大亮,刚刚接替任职不到一年的宇文士及,正巧就在玄奘进城的同时走马上任了。李大亮听说了玄奘带来的轰动,他的耳目报告道:“有个从长安来的僧人,说是要去往西方国家,不知有什么意图。”
李大亮决定公事公办。他驻守的凉州城向西一千里,就是唐军的边防前线瓜州,彼时突厥犹强,吐蕃虎视,朝廷有令,禁止百姓任意出境。玄奘公然宣称西行,不啻挑战政令威信,若非顾忌玄奘在宗教界的影响力,官府可能早就派人械捕,将他押送回京了。
李大亮亲自找到玄奘,诘问他的目的,法师回答了四个字:“欲西求法。”
玄奘淡然无惧的态度,激怒了这位官僚,他警告法师立即返回长安,否则他将使用暴力。玄奘的麻烦来了。
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收到了慧威法师传来的消息。慧威法师是凉州乃至河西地区宗教界的领袖,他被玄奘笃志西行的志向感动,秘密派出两名机灵干练的弟子,慧琳和道整,护送玄奘偷渡出凉州。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塞上的秋深了,凉州萧瑟的胡笳声,在身后渐渐没于不闻。
玄奘的消失很快引起关注,凉州都督迅速行文远近州府,缉捕这个胆大妄为的和尚。暴露在官府罗网下的玄奘,从此只能转入暗处,昼伏夜行。
经过十多个夜晚的跋涉,玄奘和慧琳、道整赶到了瓜州。瓜州是屹立于唐帝国西陲的最后一座军事重镇,向北五十里是葫芦河,河畔上的必经之路修建了雄伟的玉门关。出关向西,就是绵延千里的戈壁——莫贺延碛,在戈壁彼岸,是玄奘下一站,伊吾(哈密)。从玉门关关城向西北而行,会经过大致等距离设置的五座烽燧,那是前线警备敌情的哨所。
唐军的这条防线,主要是为警戒突厥侵袭。对玄奘来说,这同样是他难以逾越的巨堑,即使他侥幸蒙混避过了玉门关和五烽察捕,那吞噬一切生命的莫贺延碛,也足以将他埋葬。数十年后,根据他的口述,由弟子整理撰写的传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将法师当年的困苦记录成下面的一句话:
“闻知愁愦,所乘之马又死,不知计出,沉默经月余日。”
玄奘被困孤城的这一个月期间,凉州都督签发的海捕文书,传到了瓜州。文书上写着:“有和尚号玄奘,企图前往西方国家。着令沿途州县严候缉拿。”
夕阳缓缓落下,借住在一所寺庙里的玄奘,遥望着城墙的轮廓,仿佛陷入了囚笼,焦头烂额。前有雄关大漠,身后是追兵峻法,这个年轻的僧侣,需要在短时间内做出怎样的抉择才能周全?
在这紧要关头,瓜州的一位名叫李昌的小吏,秘密找到了法师。
“您就是玄奘法师吧?”
玄奘不知他的来意,迟疑着不答。李昌递上一物,那是凉州都督府传发的缉捕官牒,李昌盯着玄奘的脸:“请法师告诉我实话,倘若这公文上说的是您,弟子愿替您想办法。”
玄奘惊奇地看向这个陌生人,终于如实告诉了他。李昌深生敬意,说道:“法师既有如此宏愿,我为您毁了这件公文又何妨。”
纵观玄奘十九年的取经之路,类似的凶险困境屡见不鲜,而一次次突然出现的贵人,一次次间不容发的履险如夷,让人不能不相信,冥冥之中确然有着未知的力量,护佑着这个舍生取法的僧人。
满心愁苦的玄奘法师,踯躅于瓜州的寺院。寺里住着一个叫达摩的胡僧,一天晚上,胡僧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玄奘乘着莲花向西而去。第二天,他把这梦境告诉了玄奘,玄奘心中窃喜,但脸上不动声色的回应道:“梦为虚妄,何足涉言。”这时,一个年轻的胡人前来上香礼佛。胡人名叫石磐陀,他好奇地打量玄奘,绕着玄奘转了三圈,忽然跪倒,求玄奘为他摩顶授戒。玄奘为他授了五戒,并告诉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子,自己西行的计划。熟悉当地地理和哨所分布的石磐陀自告奋勇,愿意做玄奘的向导,带他偷渡玉门关。他很快又介绍一位老者给玄奘认识,老者卖给玄奘一匹瘦而老的枣红马,告诉法师:“此马十五次往还伊吾,是一匹识途老马。”
玄奘带着石磐陀——或者说石磐陀带着玄奘上路了。在今天瓜州城遗址附近的“千佛洞”,还留有一幅关于玄奘西行的壁画,壁画上的石磐陀,被刻画成一副尖嘴猴腮的“猢狲相”。当时的石磐陀万万料想不到,几百年后,自己会被演绎成汉地文化最伟大的传说英雄,他的胡人身份,演绎为猢狲;他的姓氏“石”,则被想象力丰富的小说家改作了那石猴的出身。
借着夜色掩护,玄奘跟随石磐陀潜行至玉门关。石磐陀驾轻就熟地在葫芦河上流伐木架桥,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过了第一道难关,然后他们解鞍入睡。
不一会儿,石磐陀拔刀而起,悄悄走向法师,走出十步,又返身退回。法师看在眼里,猜测他可能起了异心,于是坐直身体,低声诵经。石磐陀在诵经声中安静下来,再未行有异动。
拂晓,法师唤醒石磐陀,让他去打水来梳洗,早餐后准备启程。石磐陀说:“前方路途遥远危险,没有水草,只有烽燧哨堡下面有泉水,我们必须在深夜潜到烽下偷水过关。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不如就此回去罢。”
玄奘坚定地表示拒绝,石磐陀很不情愿地挪动脚步,继续前行。走出几里路后,他停了下来,取出刀弓在手,对法师道:“弟子不能追随您了,王法不可违犯,否则我全家人都要遭殃。”
玄奘没有勉强,愿意放他回去。石磐陀又道:“法师肯定走不到天竺,如果中途被捉住了,牵连到我怎么办?”
玄奘答道:“纵使我身化为尘土,也绝不连累你。”
誓言稳住了石磐陀,玄奘向他道谢辞别,在那个胡人孤独的注视下,一个人倔强地走向大漠。
莽莽沙碛,无路可寻,行旅靠着散落的人兽骸骨为路标,砂砾灌满了髑髅的眼窝,有些枯骨上挂着旅人扎系的铜钱、小物,反射着炽烈的阳光。
忽然间,玄奘看见一支军队出现在远方,忽走忽停,变化莫测,他以为遇到了马贼。但那军队始终不近前,也无法被接近,恍恍惚惚,虚虚渺渺,他才明白,是遇到了鬼怪。
跋涉八十多里,夜幕降临了。他按照石磐陀的指点,摸到第一座烽火台下。当他悄然俯下身子用皮囊取水时,一支箭嗖地射了过来,险些射中他的膝盖。顷刻,又有箭射来,玄奘知道行迹败露了,他大声喊道:“我是僧人,从京城来,不要射我!”
士兵捉住了偷水的僧人,押着他去见校尉。校尉名叫王祥,他命人举起火把照亮玄奘,打量着他说:“不是咱们河西的和尚,好像是从京里来的。”玄奘坦率陈述了情由,王祥静静听着,瞿然动容。在那个时代,生活枯燥的边防军士大多信奉佛法,一为寄托精神,一为祈求庇佑。王祥正是一位奉佛的军官,他亲手解开法师的绑缚,命士兵装满水袋和粮囊,亲自送出十多里外,指引了一条直接通往第四烽的道路。
军官和法师在萍水相逢的短短刹那,结下了心照的深厚情谊,两人挥泪道别。第二天晚上,玄奘顺利抵达第四烽,那里的守军校尉王伯陇是王祥的亲戚,同样善良而尊信佛法,他接待了玄奘,指给他一条避开第五烽,直达野马泉的路。
那是一条极为荒僻的路线,虽然可以避开烽燧,但很有可能使玄奘陷入迷途。一个来自中原的僧侣,没有向导,孤身一人,该如何确保方向,穿越一望无际的莫贺延碛?
莫贺延碛,八百里风沙瀚海,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水草不生,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
玄奘告别了第四烽,也就告别了最后一个生还的寄托,毅然向荒原腹地出发了。
八百里沙漠,只有一次补水的机会,就是野马泉。这小小的绿洲,是巨大沙漠中唯一的生存希望,找不到,就意味着死亡。
不幸的是,迎面刮来令人窒息的狂风,令玄奘睁不开眼睛,步履维艰,彻底迷途,他没有找到绿洲,而且失手打翻了水囊。沙漠中失去了水,仿佛航海时沉没了船,希望荡然无存,死亡都会光顾。那一刻,法师的心如同他的人一样,陷入迷途,开始动摇了。是返回,还是前行?返回可以苟活,向前则是求死。那大约是他一生做出的最艰难的抉择,他屈服了,沮丧地调转马头,望来路折返而去。
巨大的太阳炙烤着脆弱的生命,煎熬他的内心,玄奘彷徨地走出十几里,忽然,他听见纷乱的思绪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呐喊:
“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能归东而生!”
他霍然拨马,撇开一切顾虑,一切恐惧,心无旁骛地冲进沙漠,冲向死亡。
五天五夜滴水未进,法师虚弱地伏在马背上,生命垂危。这个虔诚的向佛者即将进入轮回,半昏迷的恍惚之中,他做了一个梦。
一位巨大的神灵,手持长戟,站在面前俯视着他。法师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来到了须弥山,天人境?他看向那神灵,巨神挥戟大吼:“何不强行,而更卧也!”法师猛然惊醒,发现那匹又瘦又老的红马正不理他的驾驭,斜着身子,向某个方向奔去。下一刻,清新的水气扑面涌来,不远处,草色青葱,环绕着碧水一泓,甘甜澄澈,这就是野马泉。
识途老马拯救了玄奘,而玄奘满怀感激之情,把这池泉水看作菩萨慈悲恩赐。法师在此休息了整整两天恢复体力,两天的冥想,心中升起一种明悟:他已勘破生死的心魔,度过了取经之路,乃至生命中最难的关口,此后余生,再不会有任何危难险阻,能动摇他的心志,妨碍他的求索。这里是他生命的终点,过去的玄奘死去了,涅槃之后,已然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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