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梁上的新居后,湾里的老屋还翻修了两次。翻修前,父亲都会和当家的母亲商量,母亲也会多半地抱怨两次,然后该掏钱的掏钱。每次听到抱怨时,父亲也不着声,只是默然良久,才会说一句“那时爸老汉儿一辈子的心血诶”。
逢年末我都会照例回底下看看老房子,知道它其实真没什么修头了,那些帮工的叔伯们也都这么说。由于年成久远,老屋的柱头房梁都已朽烂,而且用来翻盖的旧式土瓦,如今越发地难找。但即使这样,每次自己还是会附和着翻新的事儿。我心里知道,如果老屋都不在了,有些东西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老屋合计有六间房,父亲成婚时按照旧例要分家,于是公公婆婆和父亲母亲各得三间。后来父母亲在我两岁时外出打工,就由爷爷奶奶带着我,所谓的分家也就名存实亡。
六间房里,堂屋是不常用的,除了过年敬神或者放粮食时。十岁之前,都是奶奶带着我住在近堂屋的房间里,临我们住的地方是灶屋。灶屋过去是吃饭的房间,家里人也常从这间屋进出。再过去是转间,是老灶屋的所在,家里的水缸也搁在那里。转间这头是爷爷睡的地方,那头是猪圈。关于老屋里的温馨记忆,我曾记到:
温暖的旧时光里,最动人的闹铃,是清晓灶屋里锅碗瓢盆的叮咚……透过自亮瓦漏下的天光,半嘘着眼约莫时间,总是在蒙蒙亮里瞥见婆婆轻快的影子。
我便能想见一对母子锅,大锅煮猪食,小锅煮人食。灶洞的柴火呼呼作响,奶奶就会说,“火笑,要来客呀”,也不知道她那一刻想起了谁。偶尔,一颗干木柴啪的炸开,经年累月积蓄的响晴干爽都溢了开来。
到了晚上,那时家里没有电视,爷爷和我坐在吃饭的屋里,奶奶在隔壁做饭,火光比灯光更明亮。就着昏黄的白炽灯光,爷爷爱用手指在八仙桌上写字考我,一笔一划,缓慢而慎重。若我答上了,他便很开心,皱纹里都满是笑容。不过爷爷识字不多,大概我上三年级时,他就已经很难考倒我了。
饭后,爷爷总会搬出太师椅坐在街沿上歇凉,吧嗒吧嗒抽着自种的叶子烟,烟杆上火星忽明忽暗。奶奶就在一旁砍猪草,铿锵有律。我多半在地坝里和邻家的孩子追逐嬉闹,或者仰天转圈。
余忆童稚时,晚饭过后,或是父亲牵着自己在地坝里溜达,一遍遍唱着“正月间的猪儿怪,顿顿都要吃好菜”,爷爷的旱烟吧嗒个不停,蛙声虫鸣,杨槐树投下巨大的阴影。或是与同小们追逐嬉戏比赛转圈,天空都被自己转出巨大的漩涡,然后是“砰砰”的倒地声。
那时还住在老房子里,没有电视机,总是信誓旦旦月亮是跟着自己走的,此后岁月悠长,我却再也没那样笃定过。
彼时家里的地坝还完好,地坝边上有一丛竹子。在我的整个童年记忆里,它们仿佛都那般青翠茂盛,生生不息。爷爷砍竹子编篱笆或背篼时,我常会嚷着抢过最好的部分,削成竹剑,然后扯书纸折成剑格,配上竹剑鞘剑柄,用毛线缠在腰间,四处耀武扬威,劈伐野草、青菜叶或者油菜头。也许此后少年的侠客梦便肇始于那时。
屋后是两块梯地,绕着梯地种着一棵梨树、两棵桃树和七棵李树,我清楚地记得是七棵。稻子收获时节,李子就熟透了,爬上最大的那棵,躺在树杈间食李子,李核密集落下,惊走草丛中的昆虫,我童年最奢侈纨绔的行为莫过于此。
房前屋后除开种果植蔬外,也是家禽们的游憩地。鸡、鸭、鹅家里都间或养过,自己便成了它们的看护人。早上开笼、喂食、拾蛋,傍晚把鸭子从水田吆回家、将母鸡们赶回笼里……和鸡们斗智斗勇,练就一身好本领;跟着鸭们亦步亦趋,看它们扭着翘臀踩着碎步,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溜走。
出老屋向西,经最大的院坝,再过几块田土,沿着土径,一路可以走到村庄最西边的人家。约摸八九岁时的暑假,每天午后,都会吆五喝六到他家去看《新白娘子传奇》,那时全村仅有几台黑白电视,他家便占其一。
电视机放得老高,一群人仰头围在一起,或站或坐,时哭时笑。直到“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的旋律响起时,再跋涉回来。归路上,同伴们三三两两,啊呵呵地哼着,折黄荆条追逐比斗,笑闹声惊醒了柏树上午睡的蝉。
有时也会甩开队伍,独自走低两层的梯田坎。七八月间,正是禾苗抽穗时节,风过处,稻禾争相颔首,漫山遍野涌动着无尽的绿。不知谁家的老黄牛水足草罢,一声长哞,村庄便笼罩在时光凝滞般的静谧里。只有禾叶无风而动,溪水缓缓冲洗着青石。
直到十岁,此后南北辗转读书,回家住的日子渐少。即使回家,少时伙伴都也大多早早外出打工谋生,自己也习惯了宅在斗室之内。后来,一场磅礴夏雨过后,家里的地坝垮了,二公家的那一半曾填起来过,又垮掉,终于放弃。再后,爷爷老去,家里也搬到了梁上新居。
爷爷走的前一年,曾在垮掉的地坝边随手植下株枇杷树,去年去看,已经要和我一般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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