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航坐在地上，举起手中的可乐一饮而尽，二氧化碳形成的气泡刺激着他的口腔，让他感到心旷神怡。
很久没喝过可乐了，能在最后的时刻喝上一罐，李航心里面觉得很满足。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身后半人高的金属护栏，然后向着悬崖走去。到了悬崖边，他往下看了看，这落差足足有一百米左右，这个高度让他觉得头晕目眩。
下面既没有路也没有村落，不会砸到人。
深吸一口气，李航做好了最后的心理准备，奋力向前一跃。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李航的双脚刚一离开地面，目之所及却突然变成了一片漆黑，什么护栏、天空、远处的山，统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更奇怪的是，李航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你现在要是死了，我会很为难的，帮帮忙，先别死好不好？”
随着这说话声传来，李航看见一团亮光出现在了前面。
“你是谁？”
“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叫‘神明’吧。”
“神明？”
时间回到三小时前。
今天是周六，最高气温只有二十二摄氏度。尽管今天的温度不高，但是阳光却很充足，其实李航居住的这个城市在一年之中只有夏天才经常出晴天，在别的季节里面大多数时候天空都是灰蒙蒙、阴沉沉的。
会不会有点浪费了今天这难得的好天气？
不，就得是今天。
李航心里面出现了一点不安，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出现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说明自己在打退堂鼓？
不行，一定不能打退堂鼓，绝对不行。
李航默默地在心里面念叨着，随后他调整好了心绪，换上了一副笑脸，转身对身后的姜舒说了自己准备好的话。
“老婆，我今天想去爬山，可以吧？”
李航一边说着，一边跟往常去洗碗之前一样，把袖子往胳膊上卷。
“你想去爬山啊，好啊，”姜舒一听到李航想去爬山，心里面挺高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呀？”
“还是不用了，就是我以前常去的那个地方，你不是觉得那段路什么都没有，又累人又无聊吗？我自己一个人去吧。”
“那也行，我今天就在家休息一下，晚上你早点回来吃饭哦。”
对于李航想去爬山这件事，姜舒是感到高兴的。其实不管是爬山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李航愿意去做点事情让他自己放松放松，姜舒都是支持的。
姜舒知道，李航这么久以来，精神压力实在有点太大了。
尽管李航不说，但是作为妻子，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她知道李航常常整夜整夜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常常一遍一遍地焦虑地翻看着各种招聘信息。
半年前，李航失业了。
失业，对于中年人来说是一道艰难的关卡。
裁员的通知如同约定好了一般地到来了。虽然李航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个通知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你要不要先休息几天，”姜舒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李航没在身边，来到客厅看见李航正在电脑上浏览着招聘信息，“找工作也不差这几天。”
“没事，不用休息，”李航回过头对姜舒说，“你去洗漱吧，收拾好了就去吃早饭吧。”
姜舒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心里面叹了一口气：他是那么的着急，昨天被裁员，今天就开始找工作了。
一开始的时候李航只是想着尽快找到工作，还并不是很焦虑，但是没过几天，李航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李航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这个行当很可能会迎来失业的一天，所以他也一直在通过不断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来准备应对这一天。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在今年，这个行业的发展势头突然开始急转直下，市场上对从业者的需求量大大缩减。
李航之前就听说现在形势不好，却没想到竟然不好到了这样的程度。
李航算是技术水平不错的，自己的学历、工作经历也是能拿出来一说的，然而出乎李航意料的是，竟然简历发出去了几十份，只得到了寥寥几个面试机会。
面试照例分为技术面试和HR面试。在技术面试环节，李航觉得对方问的问题都没能难倒自己，都是自己曾经解决过或者知道怎么解决的问题，而HR面试问的也基本上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然而最后李航却是一个工作机会都没有抓住。
跟很多钻研技术的人一样，李航曾经也以为只要技术水平好，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但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我才明白以前我想错了，”李航在餐桌上对姜舒说，“现在才发现以前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去钻研技术，其实性价比低得很。”
“为什么？”姜舒不是李航这个行当的。
“现在我才明白，技术只要够用就行了，那些产品对技术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不需要多高的技术也一样可以生产出够用的产品。说到底，现在不需要那么多的资深从业者。”
李航知道，即便是自己愿意拿不那么高的薪水，也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自己的年龄。在好几次技术面试的时候，李航看见来面试自己的直属技术领导看起来年龄还没自己大，显然对方也担心来了个年龄比他大的下属，不那么好指挥。
姜舒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李航看见姜舒没有回应了，自己便住嘴了。
李航现在已经不跟姜舒说太多负面的内容了，对于这点，李航是有过教训的。
多年以前，姜舒对李航说，心里面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憋着，都可以讲给她听。李航相信了，于是就真的把工作上生活上的烦心事一股脑讲给姜舒听。
那天，李航正在说着，姜舒突然开始抽泣起来了。
“……你不要再说了。”姜舒抬起头来，眼睛里面全是泪水，直直地盯着李航。
李航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姜舒一边哭着一边说，“我感觉好窒息，感觉未来一点盼头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从那天起，李航明白了，说什么“心里面有什么不舒服的都可以讲给我听”，不过是说说罢了，自己竟然当真了，可真是愚蠢。
从那天起，李航认识到，虽然自己已经结了婚，可是如果真的发生点什么，自己可能还是只有孤军奋战。
这一点可能就像是股票和股民的关系一样，股票下跌的时候，股民难道会通过加大购买量来抬升股价吗？股民只会抛售这只股票以求自保。
李航从回忆里面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失业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还是得尽快找到工作才行。难道真的到了改行的时候了吗？
过了几天，李航在网上看见有一个大型的线下招聘会的举办信息，于是他打印了很多份简历，当天带过去寻找机会，结果三页的简历对方基本上只看第一页，只需要五秒钟便看完了，李航知道对方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出生日期便结束了。
“我们这里适合您的岗位有司机，您考虑吗？”
“您愿意来做快递员吗？”
“我们公司很多岗位看来都不适合您……对了，物业保安这个职位，您考虑吗？”
……
一圈下来，差点给李航逗乐了。也不是说自己是拉不下脸来干那些工作，但是自己去做那些工作的话，哪怕再加上姜舒的收入，也刚刚够支付每个月九千多块钱的房贷而已，根本不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
看来即便改行，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合适。
李航虽然一直在坚持寻找合适的工作机会，但是似乎合适的工作机会也一直在坚持躲着他。眼看快三个月了，李航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姜舒看着李航的状态很是担心，但是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每个月房贷的支出是实实在在的，李航被裁员时的那些赔偿金，又能坚持多久呢？看着李航在焦虑的影响下，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所以，今天当李航说想要出去散散心的时候，她心里面挺高兴的，毕竟找工作也不差这一天。
“那我就准备出发了哦，”李航洗完了碗筷，从厨房走了出来，抽了一张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你在家好好休息吧。”
“好，你要注意安全哦。”
“对了，这个的密码你还记得是多少吗？”李航走到门口时，抬手指了指门上面的家用摄像头，“就是查看它拍下来的视频的密码。”
“记得，就是我的生日嘛，”姜舒在沙发上转过身来笑着对李航说，“以前你设置的呀，从来没有改过的。”
“哦哦，对，”李航笑了笑，“我都忘了。”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呢？”
“没啥，就是刚刚抬头看见它了，突然就想起来这事了，”李航一边穿鞋一边回头看着姜舒，“那我走了哦。”
“好的。”
出了门，李航才发现外面的阳光还挺刺眼，李航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
“该上路了。”
李航出门之后，姜舒本来想接着看那本《白夜行》，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感觉心神不宁的。
“唉，完全看不进去啊……”姜舒把书合上，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算了先不看了，打扫打扫家里吧。”
几个月来，姜舒难得看见自己老公李航露出笑容，今天她心里面也很开心，她心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久违的开心，所以自己静不下来吧！那就来做点体力活，把家里打扫一边，这样下午李航回家来看见家里干干净净的，可能也会觉得高兴吧。
一个多小时后，李航从地铁站走了出来。这里虽然距离自己居住的地方不过二十几公里，但是这里给人的氛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说自己居住和之前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是一台现代化的钢铁机器，时时刻刻都在发出轰鸣高速运转，那么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台古代的木制织布机，缓慢但有节奏地发出着“哒”、“哒”、“哒”的木头碰撞声。
一来到这个地方，李航就感觉到了一种从内到外的轻松感。
这个地方李航已经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虽然今天是周末，但是街面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跟多年前比起来也没什么变化。
这个地方仿佛将自己放在了时间之河的边上。
李航在这里的时候，时不时会想起来自己儿时的生活，李航很是怀念，那时候虽然物质并不富足，但是人们除了工作，还有生活。虽然不像现在这样人手好几个屏幕，但当时一家人挤在一起看电视，甚至偶尔因为要看不同的电视频道而争来争去的，也比现在的日子快乐得多。
那种生活，是什么时候远去的呢？李航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重现了，毕竟时间之箭永远都只会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没走多远，李航便看见了山路的起始点。
说是爬山，其实大部分道路都是盘山公路，但是这段路上来往的汽车并不多，所以对李航来说是一个心仪的好去处。并且，因为这里沿途没什么吸引人的风景，所以来这里的行人也不多，不过李航并不在乎这些，这里以前他来过很多次，目的并不是看风景，而只是散心，“行人很少”也正是李航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置身于这里，会让他有一种从人世间的烦恼之海中抽身上岸的感觉，即便是短短的几个小时，也足以让他喘一口气了。
公路入口处边上有一家小商店，李航照例是要在上山之前在这里买水和午餐的。看店的仍然还是那个老爷爷，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打盹。
“欢迎光临。”
当李航推开门走进店里面的时候，门上的喇叭想起了机械女声，那个老爷爷也随之清醒了一下。
“又来爬山啊，”虽然他不知道李航叫什么，但还是认出来这就是那个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的年轻人，“挺久没来了吧。”
“是有点久了，”李航拿起两瓶矿泉水和一个面包，放在收银台上，“还是这些吧。”
“好咧。”
老爷爷拿起扫码枪开始录入这些东西的价格。
李航突然看见了冰柜里面的可乐，心里面突然痒痒了，走过去打开冰柜拿了一罐可乐。
李航把可乐拿在手里，感受到那份冰凉，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有喝可乐了，光是想起可乐在嘴里释放二氧化碳的那种感觉，就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说起来，自己以前因为喝可乐这事还跟姜舒吵过架，想起来也真是挺有意思的。
“以后不准喝冰可乐了！”姜舒面露生气的神色，对李航说道。
“嗯？为什么？”
“你也要喝温水，经常喝冰的对你的身体不好！”
“那我喝常温的可乐总行了吧？”
“那也不行！碳酸对身体也不好啊，而且糖分那么高，喝了容易长胖的，对你的牙齿也不好。”
“没那么严重吧。”李航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不行，你别再喝可乐了，你要是想喝有味道的，你可以买那些不含糖的茶饮料或者买咖啡喝。”
那时候的李航认为姜舒讲的这些太不科学了，于是据理力争，后来姜舒争不过李航，竟然委屈地要哭出来了。
“我就想你身体健康……多陪我几年……你明白吗？”
李航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层意思。姜舒这么一说，李航还能说什么呢？最终他同意了以后不喝可乐了，同时心里面还觉得听暖的。
李航把可乐捏在手里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老爷爷正拿着扫码枪看着自己。李航觉得有点尴尬，赶紧把可乐递了过去。
“一共十一块五毛钱。”老爷爷眯着眼睛看着电脑屏幕说。
“好的。”付了钱，李航把东西装进背包里面，走出店门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几年过去了，这老爷爷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跟他见面了吧，这个不知道姓名的老人。
“这是什么？”姜舒在打扫家里的时候，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面翻出来一个透明的文件袋。
李航通常会把这些文件一类的东西放在卧室衣柜上面的一个固定的位置里面，所以姜舒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文件袋就不免多看了几眼。
姜舒发现这是几份不同的保单，上面的被保险人都是李航，而受益人都是姜舒。
“意外伤害险？买了这么多份？”
姜舒从未见过这些保单，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李航买了这些保险没跟自己说？她拿出电话拨打了李航的手机号。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手机里面传来了毫无波澜的机械女声。
“怎么关机了呢。”
姜舒放下手机，仔细翻看了那几分保险合同，发现都是在大约两周之前生效的。
姜舒心里面出现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把手机里面安装的一个叫做“家人地图”的应用打开，想看看李航在哪，结果发现对方关机的话就看不到对方的位置了。
“对了，好像关机的时候这个软件会发送当时的位置到邮箱。”姜舒想起来之前好像为了以防万一，设置了这么一个功能。
姜舒一打开电脑，邮件客户端便弹出了一个提醒：定时邮件将在3小时后发送，如需取消，请点击……
定时邮件？
姜舒把这个定时邮件打开看了一遍，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收件人：姜舒（ShuJiang@coldmail.com）
标题：无
正文：
姜舒，你看见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冷静下来。
听我说，其实我挺早之前就感觉不到活着有什么意思了，我时常在想我什么时候离开会比较合适，失业后经过了这么些时间，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要说失业跟我下定决心离开没有关系，当然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但要说我决定离开完全是因为失业，也不尽然。
我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活下去。
如果说活着本身能让我觉得快乐，那这个大概不会成其为一个问题，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活着的乐趣了。人一旦长时间的处于不愉快的情况中，就免不了去想一些终极的东西，比如人为什么要活着。
这种问题，其实想不通还好，最怕的就是想通了、找到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却是一片虚无，是“人还不如不要活着”。
我现在就觉得我想明白了，我好像已经找不到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了，而且我还找到了一些“离开更好”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经济上的原因。
如果不是这次失业，或许我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失业后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没用的人，这也就说明了我之前的用处，或者说价值，不过就是挣钱而已。
人活着是为了挣钱吗？我觉得不是的，但是似乎我已经摆脱不了这种角色了，因为房贷和日常的开销都摆在那里，不挣钱，又如何维持呢？
但现在我又挣不了钱了，连这个我摆脱不了的角色，我现在也胜任不了了。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是用来挣钱的，但另一方面当我挣不了钱的时候我又觉得我连最后的价值也是去了。
我既不想要只为挣钱的人生，也不想要没价值的人生。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一次性地用剩下的人生来换钱。
这样既不用再困在挣钱机器的角色里面煎熬几十年，又可以换来一笔钱，可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一个文件袋，里面有四份保单，都是意外险，受益人那个位置我写上了你的名字。在我意外身亡之后，这四份保单的赔偿金额足够一次性还清剩下的房贷，而且应该还会剩余一些钱。
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我走之后，你会难过一段时间，但你要明白，这份难过是有尽头的，你会从中恢复回来的。你恢复以后，你要尽力让自己幸福快乐地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如果警察怀疑到你的身上，你就把家里摄像头的视频调出来，应该能够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的。
这个邮件不要让别人看见。
阳台上的那三盆草莓，寿命应该有三年左右，如果你愿意留着的话就时常给它们浇浇水，如果你看了难受不想留了，就扔了吧。
再见。
姜舒把这封邮件看完之后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拿起手机拨打李航的电话，甚至忘了李航的手机已经关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对了，报警！
似乎电话里传来的那冷静的机械女音让姜舒也跟着冷静了下来，她赶紧拨打了报警电话。
“喂，我要报警！我老公可能留下了遗书，他可能要寻短见，他两个小时之前离开家去了迎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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