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致郁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这部电影对我来说是一部顶级恐怖片。十多年前看的电影，过后便不敢再看第二遍。在很多沉沦滑落的人生场景里，我会想起松子，然后奋力清醒过来朝自己大喊，一定不要活成松子那样啊！这几天，我又不停想起松子。彷佛她就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不说话。

事情缘起于一个许多年不联系的老友。他在我午睡迷迷糊糊之际打来电话借钱。他嗫嚅的语气里有明显的羞愧。他说他真没办法，人在马来西亚，护照被扣押，需要一笔钱赎回护照。我第一反应是电话诈骗，是他的手机被人拿走并合成了他的声音吗？第二反应是他不会被骗去东南亚干诈骗了吧。迷糊震惊之间我忘了问他护照怎么就被扣押了，被谁扣了，有没有联系家人。我只是下意识告诉他我没法帮他，我身处失业的窘境，有点闲钱在理财里但是不能马上取出。电话挂断后，我陷入深深的沮丧和难过。没钱借人让我很难过。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想帮他——多年不联系的人问你借钱，这事本身就非常吊诡。算计告诉我不应该帮他，理智告诉我自己帮不了他。

但我还是很沮丧很难过，因为我们俩曾经真的很要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那种要好。有那么两三年时间里我们俩一起玩桌游，一起打牌，一起唱K，一起喝醉酒……一周里总有那么三四天是腻在一起的。我们还两人相伴出去旅游过。当时我租住在城西，他租住城东，有时耍到太晚我们会留宿对方家里。我甚至在他家还留着一套换洗的衣服。后来直到我遇上阿宝，又有了孩子，渐渐不在外面玩耍，和他便才渐渐断了联系。

我是不是有些薄情寡义了？我一面斥责自己的怯懦伪善，一面又给自己找借口。真的是太多年没联系，情谊淡了。现在自己还要养家糊口。如果分开才两三年，拼着费一点钱财我也该成全过往的一番情谊。可是现在就不能成全吗？他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而且，他这样子真的很像是被骗去东南亚。不会要被噶腰子吧？

我不认识他家人。翻遍通讯录才翻出当年一块玩耍的另一个朋友老黄的电话。我离开以后，他们还在一起。十年没联系，感谢他，竟还愿意接我电话。我才刚开口问他俩最近还有没有联系，老黄便在电话里反问，他是不是问你借钱了？我把刚接收到的信息和老黄说了一遍。

老黄说，我和他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从去年开始，他就陆续问身边朋友借钱，借遍朋友圈。听朋友说他现在赌钱赌的比较大，背了好大一笔债。你们这么多年没联系，现在借到你头上，可见他真的走投无路。

老黄又说，他打来电话有没有显示地区的？他不一定在东南亚的。那可能只是他借钱的一个话术。那样显得紧迫。你不要管他，你又不是他家人。再说这种事即使你想帮也帮不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认识那会，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活泼而乐观。他曾是一个很好的玩伴，是一个靠谱的朋友。他说话得体，进退有度。他对朋友总是很好，言而有信。没有一点点迹象表明他会变成一个滥赌的人。我内心恐慌，他是不是变成松子了？

松子是怎么变成后来的松子的？好像她身边每一个人都在推着她让她滑落深渊，又好像是她自己朝着深渊奔赴而去。怪她爸爸，怪她妹妹，怪那个诬陷她的学生，怪她的作家男友，怪她后来遇上的形形色色的烂人。怪她自己。说实话，我已经记不大清这部电影的细节。印象最深的只剩松子的鬼脸表情。但这部电影的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太过彰显，令我无法忘却。影片的主要内容是描述了松子滑落深渊的过程。影片的中心思想是生而为人对不起。

有人说影片体现的是松子的乐观和不屈，身在泥沼却努力生活，不肯放弃。呃……这不是我的阅读理解。我看到的是在生命中的一个又一个关口，松子或主动或被动地做出了人生的选择，朝着深渊滑落。就觉着，人生好难啊！如果一开始她不选择帮学生隐瞒偷钱，她是不是就可以一直是单纯快乐的女教师？如果她干浴池女郎赚到钱后能直接遇上老实的理发师，她是不是就可以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如果她在最后准备重获新生的时候没有遇上那群小混混，她是不是就可以拥抱新的人生？可是没有如果。即使有如果，谁又能保证在下一个人生关口，不会滑落呢？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或许有些人的人生是顺水行舟吧，天地同力，轻舟能过万重山。如果说人生追求的目标是幸福，那么这个目标在人生这条奔腾的河流里的位置应该在河流上游。绝大多数人都身处河流下游，要很努力才能离幸福近一些。在奔腾的河流中即使是想维持原地不动，也要桨划不停才行。人生好难的！船儿今天退到荆州，明天大概就会退到九江，离幸福越来越远。

早些年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样叫做簸篓的物件。簸篓用竹条或藤条编制而成。类似竹篮，比竹篮要更小一些，更深一些，方便挎胳膊上。每当我不肯学习，我母亲便会训我，不读书你以后就背着簸篓去讨饭吧，再给你个碗，跟奀雅婆一块。奀雅婆是邻村一个独居的乞婆，八十多岁，乡里人人识得。她隔些天会背着簸篓来我们村里讨饭，讨饭之余还会和大家聊上几句。我小时候肯努力读书的一个原因，不能不说是害怕被赶去和奀雅婆一起讨饭。

奀雅婆在我读中学那会死了。后来我参加工作，母亲又开始牵挂我的婚姻。她说，赶紧找个人结婚，不结婚的话以后老了变成孤寡老人，没人看（不知道她说的是没人照顾的意思，还是没人愿意搭理的意思），像奀土伯一样。你看他一个人住在村子深处，像个鬼魂一样。有时候回老屋冷不丁碰上，要被他吓一跳。她好会比，每次都拿奀雅婆奀土伯这类人比我。不过也确实鞭策到我，让我一直不敢懈怠，奋力争先。

和老黄挂断电话后，我还没有缓过来。上网搜索马来西亚，护照扣押，借钱等关键词。我本以为会搜索出一堆这是借钱话术的文章，然而并没有。倒是看到一个视频，博主介绍马来西亚的云顶赌场，劝诫国人去那里不要太过放纵。赌场内有中介借钱给赌客周转，通常会让赌客抵押护照。当地赌博合法，中介出借的又是真金白银，所以必须拿钱才能赎回护照。我想我那个朋友或许真的在马来西亚。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人可能在赌场也可能在旅馆。但不管在哪，他一定已陷落深渊，走投无路。我试想了下他所处的困境，估计他现下被人盯着还债，既吃不下也睡不着——只觉无比压抑。我马上推开家门冲到街上，必须让身边这个真实的，忙碌热闹的世界来消解这份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