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我染上了疥疮。直到我身上发痒,手上迸出许多亮泡的时候,老二才告诉我他在一个多月前就得上了疥疮,那是他跟师傅做木工在外地染回来的。我就带着这个新病重又回到学校的围墙中来。
一切依然如故。我这个祸星给新年的第一堂课,给整个班级的上空都蒙上了阴云;而我本人很快就黑云压城了。从石老师领读的腔调里,和听出那是恨不得立即将我赶出这神圣的殿堂。他非常非常讨厌我。但我并不恨他,我恨我自己。
我的疥疮日益严重,钻心的骚痒助长了胸闷丶燥热和失眠,使它们如虎添翼。我麻木地挨着时光的流逝。尽管如此,我仍然有稍稍欣慰的时候,那就是我大汗之后。我知道,大汗像暴雨的洗涤,使我面目一新,明净高雅,唇红而脸白,加上我好看的眼睛里经常流露的淡淡的哀怨,使我的脸庞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这是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难以理解的。我的病是世上唯一的特例。
面对我病中罕有的俊美,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和好奇。体育委员余得利在我寝室的床头坐着当面给我提示过一回,说什么叫“病态美”。我知道,他这是妒忌的一种委婉曲折的表达。郎之雅,这个余得利的滑头朋友,色鬼,长相不坏,穿着入时,可他还没把美女赵玲吸引住,他对这不满意,并自认为找到了原因。你看,他也不和别人商量一句,就赶走了我的同位吴金山,自己取而代之。跟一个病人呆在一起有什么好?较量吗?我心里念叨着:你要谈你的好事你放手去谈,可別没事找事扯上我。据说,郎之雅单独去过女生寝室好几回。我以为,他的这种兴趣是石老师讲了“信达雅”的翻译标准之后产生的,他以为自己已“雅”到了相当的程度。总之,郎之雅又让黄铁桥接退了自己,做了我的同桌。
有一回下课的时候,也即和被大汗洗涤后不久,我无意地把身子转过去,双手搁在两边桌上,让紧闷的胸口微微张开,,,几米外的陈玲针锋相对地从后排的何志高那里要了小镜子,面对着我照了又照她那娇美健康的面容,像要与我比个高低。我并不认输,你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比吧!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部,凝望着窗外,绝不留连镜子前的她。
石老师对我不闻不问的不知从何时起改变了一点,但绝不是关心,而是逗乐,把我当弱智寻开心。他让我上黑板默写“他是工人。他是农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或背诵“一二三四五,,,”“弯,吐,司锐,,,”有一次他居然用英文说了半天,大概是说~你脑坏了,什么什么的,尽是侮辱的话;说完,不理我了,并“忘记”让我坐下。我的心都碎了!
其实女生部长张兰挺同情我。理由是,她父亲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所以她语文肯定不差,也很会欣赏作文。而女生寝室就在贺老师隔壁,女生经常到贺老师那里玩,她们最清楚全班乃至全校谁最能写。当然是我!我一个学期7,8篇作文,篇篇80分,从来不需要老师更改一个字,而且我从不打草稿,个个都晓得。特别是我这么难受,脸貌依然这么俊秀。我数学也有天份,我毛笔字也非常好。
那天我向教室走去,只有我一个人还没进教室。哦,那不是张兰在屋山头跟邓老师说话么,她也没进教室。我走近了,见她红着眼伤心地哭着说:“石老师那人,,,”美女老师安慰她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听他的算了!”我当然怀疑张兰的话与我有关,你张兰本人有何哀哭之必要?她为我打抱不平。她怕我迟早会被整死,担心得哭了。后来我有确凿证据,张兰亲口和我的好朋友袁柏荣叮嘱过要好生看着我。
袁柏荣说怕他死了?笑话,他挺骄傲的!我虽然说不会自杀呢,但的确从女生的怀抱中获得了战胜困难的力量和信心。并且这是值得永远纪念的。
一日,室外细雨蒙蒙。吃过午饭,我坐在高高的上层床上,一边抓痒,一边涂琉璜软膏。一个新入团的同学突然闯进门来,请客装烟,每人一支。我点燃后,放在床沿上听其自然,我从不抽烟,扔掉可惜,我且一边涂抹疥疮,一边欣赏其缭绕的青烟以自遣吧!我望着缕缕的青烟,细心地啼听着窗外沥沥的细雨,思想跑得很远很远,,,
上课钟响了,我急忙翻身下床。下午第三节课快下时,忽然外面的吵闹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来人报告说工友周师傅刚才闻及焦臭味,寻着我去,见我们的寝室烟雾弥漫,烈火熊熊,顾不得许多,破门而入,并呼唤其他几个工友一起灭火,好不容易才把火弄熄了。全校师生闻讯倾巢而出。我一见现场,心一惊,完了!着火点就在我的床下,下面的床和被子全烧垮了,黑乎乎一片,地下水汪汪。怎么办呢,这显然是我那支该死的烟惹的祸。我打算咬定与我无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大家议论纷纷,我一概不参与,装着无事人一样。我沉着地吃我的晚饭,上我的晚自习。
整个晚自习期间毫无功静,我以为安稳了。下晚自习的时候,石老师走进门来,象警察把住大门说:“中午抽烟的都留下来!”我犹豫了一下,溜走了,我实在有点害怕。心神不定地走到寝室尚未坐定,有人就来喊我去:“何明善,石老师叫你快去!”我的心一下就掉到冷水盘里去了,知道情况不妙。一进教室,我一下就陷入了被审判的处境;一位青年教师那双眼晴的黑幽幽的像警犬一样叫我紧张,三五下盘问,四五个当事人对证,我招了,不过说是火星从上面落下来我自己也不觉得。他们得胜回朝去请功,对我这么快的配合略表谢意说了一声:“你去休息吧!”我孤零零的在黑暗中走回寝室,大家见我进来就不再说什么。我想起了上学那天的断梯子来。都是命运安排的,我有什么办法?发火就发火,不关我的事。
关于我的处分,两三天没有人议论。我有时顾不得猜测打听,稍坦然一些,本家志高就对我说:“雷打到你头上了,还不晓得!”我怔了一下,我体会到我那没事的样子原来是哄自己的。同位黄铁桥说:“要是我受这样的处分,跳江算了!”这么说来,像开除?但我理智上做了综合分析,不会开除的。我的罪比前几天和人通奸的总要轻点吧?人家也只记大过嘛。这黄某说这种肮脏的话,这不是启发我勇敢些,投入滚滚长江去喂鱼吗?这样的人我还值得跟他打听关于我的处分的消息吗。
终于等到有人通知我到贺主任那里去。我在教师宿舍那排长长一列的房子前徘徊了片刻,没见一个人影,我一时不知去向。张兰不晓得从哪里突然钻出来,打我眼前经过,她指着一扇半掩的房门说:“这一间。”
我胆怯地走进去,未见贺主任的影子,我正心烦,忽见办公桌上放着铅印的东西。一看,是通告。“,,,何明善自入学以来,胸无大志,不务正业,成绩低劣,更为恶劣的是,,,为严肃校纪,教育本人,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行政记大过一次,特此通告。,,,”
不晓得为什么,我几个小时前的坚定信念,在这白纸黑字面前不翼而飞了,我怎么忍也忍不住剧烈地抽泣起来。我不相信似的,又拿过来看了几回,那个“行政”,那个“大过”太怕人了,我的眼泪像瀑布一样差点哗哗的响起来了。我过后几乎对自己何以要哭得这么欢,许许多多年来从未有过这么涕泪纷飞不理解了,那像是出于奇怪的本能。
慢慢的,大约20分钟过去了,我的眼泪干了。突然发现贺主任的数学教材封面上写着的“贺长春”三个字,先还以为是印刷的,写的那么好。想着上次数学墙刋那毛笔字的主人就是这贺长春,好厉害!
忽然听到不知远近的吃喳声,像老鼠扒废纸丶扒树叶的响声,我扭头一看,原来贺主任像幽灵一样一直躲在离我身后一米处的蚊帐一角,专心地翻看他的报纸。他精瘦的四肢和脸,望去活像一个恶毒,狡诈,机灵的小动物,如猴子和毒蛇的混合物。他穿着短短的裤头子,那么悠闲自在。看到我回过头去,他才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望见我红红的眼睛,毫无反应;这个瘦猴子溜到办公桌对面,冷冷的问我:“怎么?委屈了吗?”似乎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曾说,就让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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