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幸福

      "To be without some of the things you want is an indispensable part of happiness."

      也许是对《1984》和《动物庄园》的印象太深刻，所以在看《美丽新世界》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接触残暴的新乌托邦的心理准备。事实上，这个“新世界”比奥威尔笔下的要温和太多：初始条件能让人类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而“福帝”创世的初衷也更无私——追寻全人类的幸福。

      要如何达成这个“造福全人类”的初衷呢？痛苦可以说是幸福的反面，于是新世界就通过消除人类的痛苦以实现幸福。书里没有明确指明造成人类痛苦的因素，因此这几天来我都在考虑痛苦的成因。我认为痛苦是人生理或心理上产生了一种感受，生理上的话应该与神经传导有关，成因大致与外力损害如猛烈撞击、疾病和人体正常生理的过程如衰老、分娩等造成的刺激有关。心理上的痛苦就比较复杂，因此我只能将其归为粗略的两类：一是自我束缚造成的痛苦，如因受制于道德与法律而无法发泄欲望的煎熬；二是感情受损导致的痛苦，如被爱人背叛的悲痛。人对自身也是会投入感情的，所以才会有自信、自负一说，因此自尊受挫、自我怀疑等带来的不快也被我归在第二类下。

      大致摸索出痛苦的成因后，就可以分析“福帝”应对它们的措施。新世界的科技是有条件的先进，以最低限度保证能够消除人类的疾病，“衰老”也不再存在于人类的字典里——所有人都能保持机体的年轻直至死亡。分娩也因人工育婴的成果而成为年代久远的旧社会的象征。同时，社会鼓励欲望的发泄，压抑自我带来的生理痛苦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样一来，生理上就只需要应对外力损害带来的痛苦了，这种损害不外乎来自以下两种情况：意外和矛盾冲突。书中未提到如何防止意外的发生，也许依靠科技（如科学合理地安排办公设置、交通规则以及普及先进的机体恢复技术）可以实现；在社会优于个人的大环境下，少数个体的意外受损并不那么引人注意，只要从大局把控数量即可。而矛盾冲突主要是在人的内心逐步发酵放大才最终演化为身体伤害的，所以与后面的心理痛苦消除措施一起分析。

      心理上的感受是非常复杂的，无数文学作品都花费过大量笔墨描述这种内心活动以作证人心的复杂，就算同是对一件小事，每个人的情绪反应都会有或大或小的差异。这种如此精细又因人而异的无形之物要如何实现有效的调控？新世界给出的答案是：减少情绪的产生。

      既然自我束缚会产生心理上的痛苦，那就减少束缚：通过全面实现人工育婴来摆脱血缘关系带来的道德上或法律上的责任与义务；通过“教育”来消灭一对一的伴侣关系，因此也不存在对特定人忠贞的义务了；同时再通过教育来释放人的其他欲望如消费欲；但不论如何，社会的稳定必须有规则支撑，如消灭一夫一妻制就需要依靠规则，于是需要消除人类对标准与规范的抵触与反抗，否则会产生束缚感。人容易被局限，若从小就接受了现有的环境，就会觉得理所当然，而理所当然的事情的人不会让人产生不适。新世界利用的就是这种特性，在胎儿时期实行频繁严谨的睡眠教育以及其他辅助教育。所有人在尚未有意识的时候，规则就定期几百上千遍地在睡梦中循环，以使将来他们能条件反射般忆起每一条规则。当胎儿能接触这个世界后，孵化中心就要多管齐下了，其中就有电击教育，即通过无数次电击使婴儿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厌恶书本与鲜花，进而往后六十年都不会去触碰它们。

      减少情感受损引发的痛苦同样需要依仗上述提到的健全的“教育机制”。血缘关系的灭绝意味着不再有对亲人的感情，但对恋人的感情同样是炽烈而危险的。“人人彼此相属”就是应对的最佳口号：每个人都属于彼此，你可以拥有所有人，所有人都可以拥有你，因此没有爱情里的排他性。睡眠教育颂扬社会优于个体，初期教育创造相似的成长环境，而条件设置又使得相同阶级的人在身高、体型以及智力上都基本一致——个人的特殊性逐步减弱乃至消失，人对自我产生的情感也远不如“旧社会”。

      再讲回矛盾与冲突，这会同时造成心理和生理上的受损。减少个人的特殊性，设置和谐相处的条件（去除对他人的激情以及“人人彼此相属”），个体间的矛盾其实并不多，就算有也容易处理。那群体间的矛盾呢？当个体间的观点不一致，还各自聚集成了群体之后就演化成了群体间的对抗，进而转化为社会矛盾，为革命与暴动埋下火种。为了社会的稳定，首先就是要用工作占用人类的大多数时间，因为充足的时间为各类思想的滋生提供了条件，因此不能用科技完全解放人类。但工作有难易之分，若相同的人负责不同难易等级的工作就会产生不满情绪，因此需要创造一个稳定的阶级结构：底层的人负责低级的工作，但不会因此对高层产生不满。于是新世界在胚胎阶段就使用科技手段创造不同阶级的差异，同时保持同阶级的大体一致，再通过早期教育巩固阶级想法，就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等级结构。

      第一次通过孵化中心主任的解说接触到这个阶级金字塔的时，我认为这样的行为太荒诞；后来我开始分析消除痛苦的方式时，又不得不惊叹于新世界的智慧。但不管这个举措有多创新多聪明，也无法改变我对其的另一个评价——“丧失人性”。如果你与他人的差异都来自流水线上按规定多加或少加在胚胎试管里的酒精，与他人的完全相同是因为波坎诺夫斯基程序里受精卵的高度分裂，不是很可怕吗？

      要追求幸福，是不是只能通过新世界的方式——消除痛苦？痛苦可以说是幸福的对立面，但两者之间有没有中间状态呢？若要具体到每个时刻的心理感受，那大多数时刻我应该处于既不幸福也不痛苦的状态中。大多数我会觉得幸福和满足的时刻都与自己或他人痛苦有关，如终于抱回了之前因手头不宽裕没买的东西或自己拥有很多人没有的想法或感情。在我看来，罗素的那句名言才是幸福的最佳阐述：To be without some of the things you want is an indispensable part of happiness.幸福来源于参差多态，当人生没有了遗憾与缺陷，就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正如新世界的人们那样。

      2018年4月8日

      读 《美丽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