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李春花详详细细地再次分析了我一贯以来的焦虑和抑郁问题，她说人生的幸福在于有四种能力，分别是purpose，transcendence， belonging和 story telling。内容大致来源于某一位专家的TED演讲，当然也有她的思考。在她的分析之下，我是一个特别有purpose的人，也始终觉得世界很大，一切总有可能，人生是丰满的。复盘的能力更是强，凡有所为，必有总结。只是不太有归属感，不知道是不是年少的时候生活变动比较大的原因。关于年少的一切变化，大体都在《了了集》中，五年过去了，不知道李春花愿不愿意放弃她的读者保留权限，把这部十二万字的随笔和游记公开。公开也好，不公开也罢，为了取悦读者而改变自己的事情，我是永远做不来的。但凡说得出一句违心的恭维，也就不至于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毕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呢。
仔细想来，我的确是没有belonging的。我不知道自己属于何处，我的故乡是在一座小镇，这部分也在《范镇》系列里大体地讲过，这是一座又安静又吵闹的东北小镇，民风质朴而且愚昧。生斯，但未长斯。十岁那年我来到长春，长斯又未生斯。又过了十二年，我到了天津，勉强算是形成于斯。再过几年，我又要南下，无依说不上，漂泊是真的。所以到了太阳落山以后，此时此刻，心情又是很低落的。
长春是什么样的呢？从前有个有才华的人，18岁的时候他被评为2013年度的吉林省十大杰出青年。杰出青年给长春的爱称叫美好春，与之对应的是天津，在他那里，当时尚不熟悉的天津被贬称叫狗屎津。后来又自己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狗屎的意思是像黄狗吃屎一样的爱。杰出青年一直以来非常想说清楚美好春美好在哪里，可是一直也没说清楚。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也还不知道近乡情怯的滋味。念高中的时候，我的一位老师是宁波人，姓邵。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身上如果有一点点的不屈不挠，也都来自对他的耳濡目染。有一回讲课讲到GPS，他用Google earth 来展示自己的家乡。下课的时候，杰出青年忍不住问他会不会想家，他想了想说，想家也是一种美好的情感。我想，这就是美好春的美好之处。
14年前的8月22日，我正式搬到长春，就读于朝阳区安达街小学校。地址在朝阳桥下，每天坐240路公交车去上学。刚开始的一个学期，是病休在家的父亲送我上学。父亲那段时间大病初愈，非常多愁善感，他在家赋闲，没有事做就读书。那时候母亲还在通勤，她通勤的火车又老又旧，经常待避（给快车让路），到家的时候经常已经六点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水平永远也提不起来，这中间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同龄人中，我是实打实的从苦日子里头过出来的，深深知道生活的艰辛。我父亲事业的辉煌和平稳分别是五岁以前和十八岁以后，成长之中，我对富裕生活的体会并不多。那段时间天黑了，父亲也不开灯，最多点一盏台灯读书，我则守在窗口边看母亲什么时候到家。有一回，父亲读到白居易的诗“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那正是我彼时的处境，父子两人在黑暗中热泪盈眶，他大病了一场，我新近换了学校，都觉得很不容易。母亲回家的时候经常会买一块豆腐，一块豆腐也足以让我们爷两个欢呼雀跃，大呼小叫地一起吃晚饭。
2005年年底，我的太姥以94岁高龄去世了，我是她最爱护的小辈，临去世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很大声很清晰地要我听奶奶的话，好好念书。太姥在世的时候特别爱吃姜片，母亲就经常买给她吃。太姥是非常豁达智慧的人，她常年梳着疙瘩揪，总是盘腿坐着，穿双白袜子，吃姜片的时候讲起过去的事情觉得有趣就会哈哈大笑。今年过年又在奶奶家吃到了姜片，太姥过世以后，母亲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我过去不能接受人们的离去，甚至为人的生死而抑郁。现在觉得可以接受了，但却不意味着不伤心。太阳东升西落，人有老病生死，万物无不如此。太姥去世以后，我从未去祭拜过，前几日深夜忽然梦见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梦中对我说，怎么这么些年也没来看看她。心酸地我直从梦中哭醒。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使时间停下来。恐怕只有等到几十年后，我也往生到极乐世界的时候，请她站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上迎接我吧。
2006年的新年是在长春过的，只有父亲母亲和我。过年前夕，父母带我去红旗街欧亚买了很多哈尔滨红肠。后来曾有位故人专门带了家乡的红肠给我吃，可惜再没吃到过当年的味道。那段时间父亲痴迷于研究朝鲜战争，家里经常放有关朝鲜战争的录影带，母亲则是忙于培养她的不争气的孩子。我那段时间在读《水浒传》，还模仿水浒传写了一篇《群侠传》之类的，施耐庵的江湖和石玉昆的江湖以及金庸的江湖，是三个不同的江湖，但那里都有我的位置，只是，我不知自己是旁观者，还是哪一位小侠。今时今日也是一样，我常质疑自己在何时、在何地、做何人。
2007年我上了中学，大名叫吉林省第二实验学校，就在南湖新村中街，离南湖非常近。这所学校是长春市三大名校之一，那会想想我的成绩应该是还不错的。那时候我的周末经常在省图书馆度过，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感到孤单的时候，就会到图书馆去，仿佛那里才比较安全。总体说来，我是非常擅于独处的。那时候经常把喜欢的书藏到偏僻的地方，生怕被人借走了。那时候最经常读的是讲曾国藩和他的家族的书，名字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彼时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踏上这一条路，会有一门专业课专门讲中国近代史，更没想过这门课我会得到一个98分的成绩。杰出青年特别信因果，他经常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绕来绕去，很多人是绕不开的。在念初中的时候，有一位对我一生来说都非常重要的人物，我们权且给她个化名，就叫做齐三多吧。算算到今年夏天，我与齐三多丧失联系就已经整整五年，五年之间会有多少变化，我不知道。五年后能不能有幸去参与她的生活，我想是不可能了。故事太长，关乎太多背弃与辜负，信任与依赖，我还没有做好讲出来的准备。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是我一生之中，非常浓墨重彩的一笔。齐三多始终是我情深意切的人，只不过不在近处，而在远处罢了。后来的这些年里，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渐渐地火眼金睛，却始终没有遇到像她那样温吞亲和的人。有一些人，终一生，是只能遇到一个的。杰出青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自我责备，觉得是他做错了事，但是后来他也放过了自己，毕竟因果是循环的。
南湖是长春市内最大的公园，有知名风水师说那是长春的文胆。年少的时候，齐三多经常带我过去划船，我们会划到南湖大桥下面，躺在船里享受桥洞里的过堂风。后来我读到“那时我们都还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一起坐在桃树下，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落花知多少。”有很多感触。长春市的很多地方，都是齐三多带我去探索的，就像是一只土生土长的老鼠把自己的奶酪世界介绍给乡下来的表亲那样，不急不徐，全盘分享。后来齐三多曾经买了一只狗给我，她是一个非常有爱心、也非常有耐心的人。
那时候家里楼下个超市，这间超市在阳台上做话吧，就是电话亭，这种事物现在早就没有了。那时候我经常在话吧里头给奶奶打电话，把一个礼拜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说一遍。李春花经常说我自带“大孙子”的属性，可能是我自幼在奶奶身边长大，天性里头有一部分是很温驯的。话吧门口经常有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卖东西，夏天卖瓜果，冬天就是花生瓜子糖块儿。这位奶奶不知道今天还在不在，每想起当时寒风中她消瘦的身影，我就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杜甫有诗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大抵就是这样的感情。其实这首诗最打动人的地方并不是这一处，而是它的下一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倘若说我有一点点的文学素养，要感谢我的母亲，和我的三位语文老师。上学路上母亲经常利用这段时间教我背诗，我对诗词的热爱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现在电视里头经常播《诗词大会》，里头大多的诗句我都能接住。不同时刻，人们对诗词的体会是不同的，上小学的时候最喜欢李白的《关山月》，“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上初中了以后，遇到了一位非常好的语文老师，这位老师也是浙江人，姓盛，后来好像是嫁到了吉林。盛老师带给我的绝不是多少分数，或者是几篇文章，她给了我一整个气节，是正直的风骨，是脚踏实地，是宽厚和所有的爱护。她带我们读鲍尔原野，读萧红也读迟子建。读书更多是思考与体悟，写作则是情绪的出口。我毕业以后曾经给她写过信，她给我的回信我都保留着，和邵叔叔临别时候送我的委内瑞拉的小瓷花放在一起。
无情的人无趣，无趣的人无足交。那时候讲到《与朱元思书》、《记承天寺夜》、《三峡》、《小石潭记》，四篇都是游记，意义却大不一样。许许多多年以后，夏日的傍晚，开车的时候打开天窗，感受暖风从四处扑面而来，看着远处扑朔的灯火，颇有种“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感受。这一篇也是我最爱的一篇。盛老师讲得最好的一篇是《窦娥冤》，“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与手不完全，念窦娥从前以往干家援。”十年过去，盛老师念这句诗的声音仍然仿佛在耳边，挥之不去。念高中以后，语文老师叫作王宏伟，个子不太高，当时他讲《大堰河，我的保姆》和《孔雀东南飞》，我想不出还有没有办法能讲得更好。尤其是他在朗诵到“我的保姆，大堰河！愿地母的怀里，永安你的灵魂！”这句的时候，非常令人感动。可惜升了高二以后换了一位老师，完全是一副苟且的作风，菩萨不许说太难听的话，于是对这位新老师，就此为止。
念初中的时候，同学中有一对小情侣恩恩爱爱，自那时候起相恋了九年，却以分手来告终。女生已经结婚了，男生也离开了长春去了南方。我不知道前任结婚了是什么样的感受，而人生缘聚缘散，分分合合总是如此。对于爱请来说，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是重要的。相守是一回事，相爱则是另一回事。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吸引，一见钟情，完全是莫名其妙的事。林语堂似乎有一首诗，摘录在此，“同心人牵挂，一缕情依依。岁月如梭过，银丝鬓已稀。幽冥倘异路，仙府应凄凄。若要开口笑，除非相见时。”见到你就想笑，这种快乐怎么能掩盖呢？
我一直想，到老的那天，就在范镇的旁边建一所小房子，每个礼拜开辆皮卡车去市里买买书，买买别的东西。在小房子面前开一亩地，种一些菜。养一条狗，再一头牛。每天都能“鸡犬之声相闻”，非常快乐。死去以后就葬在我的小菜园里，也不必立碑，更不必缅怀。杰出青年要我补充说明，一定要烧纸钱。
关于长春，大致是我从10岁到22岁的这段时间的人和事。可能写起来又是很多篇去连载。这些年里每天写写丢丢，许多文章都没有保留下来。从没想过给多少人看，依然是我情绪的发泄。文中的杰出青年是我，我仍是我。正月初六，夜色阑珊，大哭（杰出青年补充：哭得袖子都湿了。），做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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