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我在硌得腰杆疼的木床上被父亲叫醒,原因当然是去祭祖。我被子一蹬就开始穿衣,其速度说是中了彩票去兑奖我也信。扯开眼睛,径直坐起,丧失了与床的经久缠绵,我有点轻微的不适,眼里全是黑色的星。转头看向德率,他正在夸张地挠头。
这令父亲很震惊。“这两个,祭祖还怪积极。”我也很震惊:我确实自认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究极宅(除了打篮球的时候,但全国人民都知道我又崴了,所以可以说现在是宅得很纯粹),十点起床是常事,九点起床便难如登天,当日七点起床祭祖,精神大可嘉奖。但若问我理由:为什么祭祖就可以起这么早?我无法回答。在踩着布满石子的泥路时,在被田里蒜苗白菜折耳根环绕时,在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狗吠穿破云层时,我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我无法回答,答案也就像黑色的星,闪烁得让人看不清具体模样。我恒久地凝望着青黑色的辰时长空。
后来想了想,标准答案也许是这样的:①表达了对先祖的怀念之情;②表达了对仪式感的敬畏之情。
爷爷,父亲,我,弟弟一行黑色的四人来到了老堂屋——方言叫老堂屋,书面语我估摸着是祠堂。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张家祠堂: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一楼朱门禁闭,打我有记忆起就没开过,二楼右侧是破碎的石阶楼梯,往前是一个盛着香火的大灰鼎,再往前走就是正屋,各种红紫相间的张氏人物像紧贴墙壁,一点点的蒙尘让历史感厚重得刚刚好。场所的中央端坐着,是张家的老祖先人,据父亲说是龙王——这使我非常高兴。目力所及之处无不充斥着苔藓和祭祀物品,绿色和红色赌气似的对立着。
我们上了香蜡,在大鼎里烧了黄纸,杀了鸡,放了它暗红色的血。那个公鸡非常暴躁,濒死之时仍不断抽动,好像很不服气。我也不服它,于是手上获得了鸡血。对着龙王跪下祷告一番之后,我跑到族谱跟前,在十四世里找到了“张德明”。因为我的名字也有个ming“,而且还在“张德豪”附近,所以估计那个人就是我。我们每人给堂屋捐了十块,用作以后修缮,那个记名的人顺势记下,不幸的是他的手上也有鸡血,族谱上染了个红印,活像批了个章。
之后就是祭菜地里的祖坟。照例是上香点蜡,烧纸倒酒,祀品是豆腐和猪肉,酒是用青柠味的脉动装的高粱酒——年年如此。值得一提的是,每次酒精降落在燃烧的纸上,蓝色的火苗就往上窜,像个努力生长的小生物,非常可爱。突然田埂上起了风,风吹的方向是即将破晓的山口,我和德率齐看向那边,山口之间就像白色的鱼肚,德率说:“不知东方之既白。”我说他借的不错。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忘了拿鞭炮。鞭炮也是不可或缺的程序。爷爷背过身,就要回家去拿,上坡下坡,爷爷腿脚不便,走得很慢很细心;德率也去拿,他替爷爷去拿爷爷就不必再去。德率走得很快,也就很快追上了爷爷。这光景非常动人,很像电视上的公益片。
我没跟着,就在原地观望,俨然在浏览一道追及问题:一团黑色追逐另一团黑色。其中的速度差异我们可以很简单地用线性关系描述,距离也能很好地用绝对刚性尺度来测量,只是我竟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以为我的祖上曾经也应经历过同样的追逐。这段追逐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准确地说,次数应是十四无疑。它在某时某处曾以压倒性的优势对抗过这世界的理性,并且完美胜出。一定是这样的!我反复确认着,肩上突然变得很重,脚也如灌铅般不可挪移。十四代,我们就这样神奇地传递了下来,命运很怪,我们如演员登台般地走上这段追逐,无法选择,也不能临阵脱逃。我们对抗着宇宙间最永恒的理性。一定是这样的!但令人惋惜的是,无论如何,若干年前的笛卡尔也绝不会在直角坐标系上增添一个血缘坐标,也没人会用什么公式来为我们蹩脚的演技谢幕。
时间流动,重重叠叠的光影在我脑海里展开着,但一切又都犹如挪动过后的复写纸,相似之处仍饱含着无可挽回的差异。我莫名地被打动。来自透明深处的风继续吹着。
我们又去了另一座山上祭祖,原路返回后便在院子里围坐着火盆取暖,居然都显出醉醺醺的神态。抬头望,古梧桐很高,干枯的枝与天空黑白分明,麻雀落下便长成了树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