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还在绵绵细雨之时,东北早已有了冰雪的气息。
冰冰的,凉凉的,却有股莫名的心平气和的感觉,宛如燥热的夏日里吹过湖面的风。
新任小县令随着轿子的摇摇晃晃,从鱼米之乡出发,路过了银装素裹的山下,看着山中蜿蜒的雪路,小县令忍不住放下了帘子,坐回车里感慨。
还好还好,这里有小城镇,不然,只怕要在山里冻成冰雕。
不过,也肯定会有人烟,不然,他来这做府上干什么?
像是被自己的脑中所想戳中了笑点,小县令忍不住嘴角上扬。
一段时间的过去,小县令体会到了别具一格的地域魅力。
江南有开不尽的春花绵绵,这里有凋谢不了的冬雪腊梅。
江南有下不尽的纷飞小雨,这里有落不尽的莹莹白雪。
江南的人说话调轻,软软的,这里的人……狂放粗犷?
忍不住又被自己的心中所想逗笑了一番,小县令抿了抿嘴,尽力保持着一副严肃冷静的样子。
在办事呢,大家都在看着呢。
小县令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要有威严一些。
“看,是新上任的大人啊!”
“人长得清秀,办事也很认真啊。”
听着身边百姓的话,小县令决定不绷着嘴角了。
大家真的好好啊……
小县令就这么一年一年地做下去了,没有王城的喧哗,也没有江南的富庶,但是,东北的冰凉里,有一股莫名的暖,让小县令想就这么待下去。
反正也是为民服务嘛,哪哪都一样。
就这么想着,小县令又乐呵乐呵地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开始新的一天。
“大人!”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怎么了?”小县令迷迷糊糊的揉了个眼,嗯,还有些没睡醒。
“门外有脚印,您种的梅花似乎被……额,似乎被吃了。”
什么东西?
小县令觉得有些清醒了。
吃什么?
小县令套上衣服,走了出去,踏着雪走近墙边的梅花,有些凌乱,不,是一片狼藉,外带……爪印和咬痕。
看着梅花旁深浅不一的脚印,小县令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看脚印应该是小动物,如果是个人……
小县令抖了抖。
那可能真是个变态啊。
最近的事有些多,不出意料的,小县令又一次看公文看到了深夜。
小县令伸了个懒腰,听了听外面的风声,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困意,便裹着披风,出了门。
之前一直怕冷,又睡得早,东北的冬天,自己是从未看过的,如今生活了有一段时间了,抗冷能力应该有所增加吧。
“阿嚏!”小县令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表示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想。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边,好像就是自己种植梅花的地方。
啊,遇上小偷了呢。
想着是一只小动物,小县令便不打算在意,想想深山老林里的小动物也蛮可怜,大冬天的,吃不好还玩不好,它想玩就玩吧,至于梅花,明天再重种点好了。
结果,风猛地一刮,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对风没有任何阻碍作用,直直冲入的风将煤油灯的火光吹的连个火星都不剩。
小县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觉有一阵风,夹着凉意与梅花香,闯进了屋子里。
什么情况……
小县令摸索着走进房内,轻轻把门掩上,又摸索着找到义,在点燃的那一刻,小县令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与一只不知来历还玩梅花的生物呆在同一个空间似乎有些危险。
而且自己刚才似乎……关了门。
内心咚咚如打鼓,小县令开始运用他平生所有的聪明才智来思考逃命方案,在最后打算自暴自弃听天由命之时,却发现——对方似乎没动静。
抬头,瞥一眼。
暖黄摇曳的火光下,正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是一只小雪狐。
小县令慢慢靠近,将刚才的警戒丢到了九霄云外,一举一动,让小雪狐又往小里缩了缩。
一不做二不休,小县令果断抱起它,感觉这只除了一只在发抖,也没什么特别的,然后小县令像逗小免子一般地将它举起来,发现腿上血渍点点,像开在墙边的梅。
小雪狐就这么住在了府,在小县令还来不及想明白小雪狐那一天跑进房里究竟是怕冷还是怕黑,在桌边发抖到底是怕痛还是怕火时,小雪狐便已在小县令的府上从冬日住到了来年的春天。
长白的春天,也很漂亮啊!
近日事少,小县令抱着小雪狐在街边溜达,醉于长白山山下繁花与镇里人烟。而过往百姓很开心并很乐意递给小雪狐一块肉干什么的,又在小雪狐冷漠地扭头拒后乐呵乐呵地走开。
不愧是大人养的,不随便拿人东西这一秉性学了人十分。
走回府里,小雪狐却是从小县令手中跃起,稳稳落在墙边的一小丛梅花边,然后……开始用嘴咬。
小县令伸手抱起它,用手指点点它的额头,“别急啊,回头帮你拌粥里。”一边说着,一边带它去厨房。
其实小县令一开始也很头痛,将小雪狐抱回来不久后,它的腿伤也差不多快治好了,于是介于天时地利人和,小县令就看到了生吃梅花的现场版。
竟然真的是吃梅花……
他还以为它之前是咬着玩的呢!
也幸亏他种的梅花无毒刺小,不然三天两头就得叫大夫。
小雪狐慢条斯理地嚼着被它址下来的梅花,花汁从碎掉的花瓣里渗出,染红了小雪狐的嘴,衬着白牙,映着冬日的淡淡的日光,有些渗人。
小县令有点头晕。
然后小县令发现,这只小雪狐不吃肉。
后来小县令又发现,这只小雪狐可以就着梅花吃素,比如说撒了梅花花瓣的小米粥。
最后小县令明白了,小雪狐是可以接受干制的梅花花瓣的。
这就好,不然在这山脚,过了冬天可怎么办……
小县令扬扬嘴角,将带着梅花香的小米粥放在小雪狐面前,看它吃得一脸满足。
这样的生活,也很好啊……
小县令就这么抱着小雪狐抱到了深秋,看见百姓秋日丰收,嗅着空气中的百果香,踱步走向知府。
今儿是个好秋啊……
可今年,过的不是一个好年。
大军北上,叛贼四起,京城动乱,东北就算离得再远,也是这个朝廷国家版图的一部分。
自然,民心乱。
可是近日小县令的状态不对。
不像别地的官,要么逃窜如过街之鼠,动作迅速麻溜,一夜之间府里像是被搬空了;要么英勇举杆对抗,守住身后城中百姓无数。
但小县令,不逃,也不举杆。
“没有办法,我们这儿的知府一看就是个由里到外,正得不能再正的文官,文人嘛,打什么仗,没跑就已经很好啦!”
“可好歹也有个表态吧,这样一声不吭算什么!”
小县令低垂着头,抱着小雪狐默默地吃馄饨。
“你看他近日这样子,说不定早已投靠叛军了,不然他为何还这般悠闲,我们又怎会这般安生?”
“有道理,说不定就是他投降,叛军又见他是个文官,不放在眼里,就连带着我们这儿也是不被看在眼里。”
小县令吃完了馄饨,在小二半是驱赶的喝声中,抱着小雪狐,像以前一样,从街上踱步回府上。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给小雪狐递肉干了。
小县令不见了。
上次在街上吃完馄饨后,小县令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子,不出门,不吱声。门外有百姓议论纷纷,门内只有一人一狐,吃着拌着干制梅花瓣的小米粥。
就在这样的日子过去十几天后,小县令失踪了,无声无息,就像长白山的冬天,开始得无声无息。
“我就说了,绝对是对叛军投降了,现在估计被自己的新主子召回去了。”
“说不定正在跟叛军讨论怎么挥军北上呢!”
没过几日,小雪狐出现在了街了,以前小县令最爱抱着它,往日里被照顾得好到白色的毛在阳光下可以反射出亮光。
然而今非夕比。
小雪狐一副焉焉的样子,毛色黯淡,竟是说不出的可怜。
“唉,平日里装得正人君子,今日却对自己的爱宠连温饱都不顾。”
小雪狐听到了人的说话声,眼睛似乎闪了闪,缓缓抬起头,盯着一个向自己走近的男子。
“平日里爱不释手,如今说扔就扔,我们可能连它都……诶,你咬我干什么!”男子大怒,踹起一脚,竟是将它生生踹出几米远。
“还帮它的主子,真是贱命!”男子被人拦下,走时仍是骂骂咧咧。
小雪狐呜咽一声,慢慢站起来,它看不懂百姓的冷漠、怨恨,却明白那一脚,与平日百姓递给自己肉干的意思相差十万八千叿,没有多做停留,便向长白山处跑去。
小雪狐不懂,百姓也不知道,府里被收抬好的一筐干梅花瓣,被托出来的衣服,以及,桌案上只有寥寥几字的书信,
“已殁,勿殇。”
冷,好冷,长白山最冷的那个冬夜,都没有现在冷。
小县令尽力把自已蜷缩得最小,干黄的枯草没有任何作用,地面冰凉,冷风如刃,整个人都被包裏在寒凉之中,密不漏风。
原来江南的冬天可以比长白山的冬天更冷。
地牢里,小县令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
想小雪狐了,想长白山的百姓了。
他们说对了,自己是个文官,从头到尾都是。
从小怀有报国热血,一心一意钻研经书,最终一举成名。
可是,他受不了。
受不了朝中乌烟胀气,人人心怀鬼胎,正直人被挤到一旁发不了声。
那就走。
可刚打算走,回家收包袱的路上,百姓笑意盈盈向他打招呼,摆摊吆喝生活富足,却又舍不得了。
那就躲吧,躲到一个地方,一个离朝廷很远却仍可以感受人烟的地方。
然后,在身为朝廷命官的兄长讶异的表情下,在父亲的无奈痛心下,躲去了长白山。
百姓都很好,自己也不负自己的期望,可以独当一面了。
可是,最后还是乱了。
一开始自己还存有侥幸心理,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到叛军四起直攻都城,自己已没有办法像当初躲开朝廷一般做到心无波澜。
毕竟那个地方,有太多自己牵挂的东西。
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心系的国家。
可是,长白山的一切的一切,又绊住了自己的脚步。
最终在收到来自王城的信后,最后一点牵绊,剥离殆尽。
以为已经可以走得很干脆了,以为自己可以摸摸小雪狐的头,将它送回长白山,然后再潇洒离去,却还是做不到。
偷偷将自己的官服收拾好,再将干梅花瓣整理好放在筐里,最后,乘着夜色,消失掉。
小学狐现在可能已经发现不对了吧,它一定很难过,会很恨我,是吧?
对不起了,小雪狐。
我没有办法答应叛军,答应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也好在他们对我的赏识,让他们答应,放过长白山,放过我所管辖的区域,这样,你也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了吧。
长白山的山顶那么冷,你一定可以找到梅花的。
只不过,那时候应该只有你了……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光,在一闪一闪,最终,堙没于寂寞。
战争,结束了。
改朝换代,完成了。
当小县令的遗骸被遵照遗言送回东北时,真相,也躺在棺材里一起运回了长白山。
百姓们没有说话,只是风雪过后,长白山的山脚,距原知府府邸不远的小山头,多了一座孤坟。
坟头对着人烟世俗,坟后是白雪无垠。
他还在吧。
百姓总是这么想着。
人们对那段过往之口不提,城里的气息,到了最低靡。
人人似乎患上了同一种病,不少人都说,他们看见了小县令穿着便服吃馄饨,看见小县令抱着小雪狐在街边散步,最后踱步回到府上,看见大雪纷飞时,小县令开仓济民,看见……
看见了那一段,长白山上,山下,最宁静,最温暖的冬天。
可是,这样的冬天,到现在还没有到来。
小县令的遗骸被运回时,长白山,下了三天大雪。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有改变。
那么一天,冷清了那么久的知府,又热闹了。
据说新上任的知府一大早便被吓了一跳。
推开门,有一只小雪狐躺在了雪里,有些浅灰的雪掩去了小雪狐小雪狐的半边身子,若不是嘴角殷红的颜色,还有怀里被压得皱巴巴的干干的梅花瓣,也许新知府早就不明所以,一脚就踩上去了。
“我记得,我曾在以前大人的坟边看见过它。”
不知谁低喃了一句,就像是一颗砸下的雪球,溅了人们一身的雪,和凉。
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红了眼眶,孤寂的坟开始不再孤寂,人们似乎现在终于意识到,
小县令不在了,带着他的小雪狐一起,不在了。
小县令的坟,突然开始热闹了,萦绕在空气里的,是迟来的悔恨与哀悼。
可人们还是不懂那些梅花花瓣,他们还不知道,小雪狐是不吃肉的,只是在茶话闲聊间,似有人说道:
“我记得好像有那么一句诗……”
“叫什么来着……”
“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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