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的翟管家托西门庆给物色个女孩做二房,西门庆可不敢怠慢,寻来寻去,初步选定了伙计韩道国的独生女儿韩爱姐。韩道国是“西门集团”旗下子公司绒线铺的伙计,相当于主管吧,生活并不富裕,碰到女儿可以嫁给太师府翟管家这样的好事,对他来说,真可谓被命运的金蛋砸中了。西门庆对于这件事十分重视,毕竟翟管家是一条加官进爵道路上可抱的大腿,慎重起见,他决定亲自前去,对女孩的相貌、举止再考察一番。这一考察不要紧,韩爱姐虽然漂亮,得给翟管家留着,西门庆却又看上了爱姐她妈——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
王六儿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她“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 。当时流行的娇小身材、圆面脸型,她都不符合,紫膛面皮还说明她肤色很黑。不过黑也不能全算是减分项。《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斯斯文文的振保每次去招妓,要求都一样:胖一点、黑一点。家中娶来的病歪歪的白玫瑰看得太久了,相对粗糙的外貌反而显得健康、性感、有生命力。也许,王六儿能够让阅花无数的西门大官人动心,就是因为她并不出色却有独特质感的外貌。直到西门庆病逝前,他都和王六儿打得火热,来往不绝,这就厉害了。如果王六儿的外貌条件只占三分,那剩下的七分则全靠她的人为努力了。
冯妈妈先去通知了王六儿大官人要来相看爱姐的消息,并且明确说“一些儿休预备,他只吃一钟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儿的反应是正常的:“真个?妈妈休要说谎。”女儿有了嫁入豪门的机会,政治敏感性告诉她这项接待工作的重要程度,她立即按能承受的最高标准进行准备:“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有趣的是,虽然她是“艳妆浓抹”,但等西门庆来看时,他的感受却是“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袅袅娉娉,懒染铅华”。有一种妆叫裸妆,明明仔细修饰过了,对方却以为她天生丽质。这时候的王六儿当然不知道她和西门庆会有一段故事,自己妆容得体是为了给女儿加分,而祼妆也是为了衬映女儿的盛妆,也算歪打正着了。
女儿前程最是要紧,俗话说,越忙越乱,越想得到就越容易出错,要知道,不卑不亢的境界其实是很难操作的。而王六儿的表现却出乎意料地完美。她优雅得宜,深知西门庆爱听奉承话的性格,先是“花枝招飐磕了四个头”,献茶时“用手抹去盏上水渍”,接了定礼后“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大爹。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西门庆的反应只有八个字:“心摇目荡,不能定止”。
最后的辞行最有趣,一个说:“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辞了几个回合,就是不动身。喝钟茶就走的话早忘了,谁都看得出西门庆那故意磨蹭死皮赖脸的样儿。很快,冯妈妈再次来通知王六儿新的“接待任务”。王六儿正在为女儿远嫁而伤心。天下的母亲都一样,既为女儿嫁入高门而欣慰,又为自己一手促成女儿远嫁而自责,还为侯门似海、女儿前途未卜而担心无限。这种时候,她一定没有心思和西门庆展开点什么,但该来的既然来了,她再次表现出异于常人的镇定、冷静,回答的时候她甚至是微笑着的:“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她不自信,反而是因为她特别自信,好容易遇到了赏识自己的人,一口应承下来岂不显得太过急切?
和潘金莲与武大、李瓶儿与花子虚、宋蕙莲与来旺不同,王六儿和丈夫韩道国还算恩爱,相处也很默契,虽然谈不上忠贞不二,却还是有感情的。以前,西门庆只是给那些挂在悬崖边上的婚姻加了一把推力,而这次,蛮横霸道的西门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打破了人家苦心经营的平静和美好。接受之余,王六儿完全有理由骂天怨地,她却没有这么做。性格坚韧的她即使拿到了人生的一把坏牌,她也要尽最大努力,把这一手坏牌打好。经过思量,她想明白了:首先,西门庆不过是一时贪恋,自己绝不做什么嫁给西门庆的美梦,宋蕙莲就是最好的先例;其次,她现在遇到了一个改善家庭经济状况的最好机会。此后的相交中,王六儿始终以一个服务者、奉承者自处,这可能是她盛宠不衰的最大原因。
面对新的接待任务,王六儿放下一切情绪,打起精神来谨慎应对。家中陈设寒酸,她用心“揩抹桌椅光鲜,熏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炕上铺的厚厚的被褥,被里熏的喷鼻香。”虽然没有太华丽的装修,王六儿却把家中布置成一个精致温馨的家庭旅馆,安插的棒儿香和被窝里的芬芳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在饭菜蔬果的安排上,她知道再精致的点心西门庆也不稀罕,专门“烙了一箸面饼”,“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碟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他们二人房中吃酒,就连跟来的小厮玳安也被安排去厨房吃喝,可谓万事周到。
西门庆在床笫间的种种花样王六儿不仅毫不含糊,全盘接受,还要处处考虑西门庆:“我只怕你墩的腿酸,拿过枕头来,你垫着坐……”甚至西门庆试着提出要烧情香(在情人身上烙个印记,表示“此女归我”),她也很干脆地同意:“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怕那些儿了!”这体贴周到的服务、奔放爽快的性态度恐怕在西门庆遇合的所有女性中无人出其右了。放在现代,王六儿如果下海进军服务业,相信这超前的服务意识和善忍的工作态度一定能让她闯出一番名堂。
付出是为了回报。王六儿却不像旁人,指东指西直接找西门庆要,只等到他问了,这才有意无意地提起:“不瞒爹说,自从俺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的奴自己动手。”西门庆立刻买了一个丫头给她使唤。西门庆带来了好酒,她便说:“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们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门庆就提出替他们两口在狮子街买新房,王六儿还答谢到:“爹说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这话说的,明明是替自家买房,弄得还像是都为西门庆打算一样。几天光景,王六儿就轻松得到了一个丫头、一栋房子,这敛财的本事何等了得!西门庆本是吝啬的主儿,能用九分绝不用一钱,他一匹蓝缎子就收用了宋蕙莲,平时潘金莲跟他要个首饰都不知道要磨多少嘴皮子!
西门庆来了几次,韩道国送嫁归来了。“老婆见他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知道女儿一切都好,这才放了心。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事,她算计来算计去,怎么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和丈夫交待?因为她知道,这是她最不用担心的,她一片赤诚,毫无隐瞒,对韩道国会有怎样的反应有足够的自信和把握。如此这般,她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许了要替我们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她连一两银子都没有存作私房,全数告知韩道国;将心比心,韩道国也没有隐瞒,说难怪西门庆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们二人同心,开始兴致勃勃地展望未来:“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韩道国也说:“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王六儿笑了:“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这句玩笑开得实在触目惊心。就算韩道国没有暴跳如雷,吵闹起来,虽然知道事情已无回转余地,胳膊折在袖子里,打掉牙齿和血吞,这也应该是一个最尴尬最无言的时刻吧。韩道国居然像是路上捡了钱一样,轻松愉悦,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他让人不得不开始质疑,在那个遍布西门庆一般的霸权人物的年代,弱势者的婚姻想要永保稳固,是不是都要保持这种“宽容”的心态?
韩道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他“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这么一个市井小人,在王六儿眼中不知是怎样一幅尊容。野史中说,当年范蠡把恋人西施送入吴宫,以美人计祸乱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于灭吴。范蠡接回西施后,拟泛舟湖上,携手终老,西施却心灰意冷,独自离去。王六儿并不是韩道国主动拱手送给西门庆的,他只是知情后顺应形势,积极配合,但设想一下王六儿的心境,即便没有心灰意冷,一定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吧。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没有西施的玻璃心,那是底层人民不敢奢求的易碎品。
王六儿就这样过着一妻侍二夫的生活。西门庆死了,她和韩道国继续过。韩道国死了,她和韩爱姐相依为命。韩爱姐出家了,王六儿又配了小叔子韩二,依旧兴兴头头地活下去。都说民贱如草,王六儿是韧如发丝的蒲草,风吹不折,雨摧不断,“妾当作蒲苇”在王六儿这里有了新的解释。生活再怎样寒若冰霜,她都一样来者不拒,把垃圾吞下去,化成滋补身体的养分。她的心一定是乳胶枕的材质吧,拥有强大的回弹记忆力,能迅速地抚平遭受蹂躏的痕迹,否则,在这飘飘摇摇的人间,她岂不是有太多的意兴阑珊、向隅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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