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小学五六年级时,跟随家长欣赏过一两次戏剧《西厢记》,至于是什么戏种,唱的是全本还是折子戏,剧情是什么,全然记不得了。只有一幕留在脑中,一次散戏后,一同看戏的父亲的同事,走出剧场时不停地喃喃自语:张生戏莺莺,张生戏莺莺。于是我把“张生戏莺莺”当成《西厢记》主题。
大约是一九七七年左右,我从部队休探亲假回到家中,忘了向谁借了一本《鲁迅全集》里的一册。那时候能够流动的书籍很少,逮住一本是一本,匆匆读起来,才知道是鲁迅先生钩沉编辑的 《唐宋传奇集》,有意思!看到其中的《会真记》,觉得情节那么熟悉,反复读了两遍(生僻字查字典),啊哦,这就是《西厢记》所本的传奇!故事不单纯是“张生戏莺莺”,而是一个美丽凄婉的故事!故事打动了我,刺痛了我的心。草草浏览完全书,找了个笔记本,费力地将《会真记》抄写了下来,带到部队,有时间就拿出看看,对张生“始乱终弃”十分鄙夷、厌恶。
当时正处在懵懂青春期,也与同学相互写信通讯。有位同学来信,声称工作找不到,平时也借阅不到书籍,感觉苦闷。于是我回信安慰她,并将《会真记》基本抄录了全文寄给她,说这篇文章很有意思,就是最早的《西厢记》,故事曲折动人有文采,供她欣赏。大约一个月后她回信了,信中简单述说了周围同学的近况后,她将莺莺给张生的回信“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原封不动地又抄给我,别的没有再说什么,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信......
复员回到地方以后,在日常的学习积累中,逐渐知道了这个小说也叫《传奇》,宋朝时期被收录于《太平广记》中,遂改名为《莺莺传》,并且沿用至今。
《莺莺传》是最早描写张生与崔莺莺爱情故事的作品,它是以后所有以崔张爱情为故事背景作品的先驱,在唐朝,就有杨巨源《崔娘诗》、李绅《莺莺歌》取材于此演绎成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
接着,陆续看到有人考证出《莺莺传》是元稹说他自己的故事。宋人王性之《辨传奇莺莺事》认为是元稹托名张生所做。宋代赵德麟《辨〈传奇〉莺莺事》云:“所谓《传奇》者,盖微之自叙,特假他姓以自避耳。”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莺莺传》“乃微之自寓耳。”瞿佑《归田诗话》:“元微之……其作《莺莺传》,盖托名张生。”近人陈寅恪先生说:“《莺莺传》为微之自叙之作,其所谓张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无可疑。”鲁迅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林语堂说:“《会真记》是元稹身历之事,经宋人指出,张君瑞即元微之,元微之即张君瑞,无论元稹与崔莺莺为中表,普救寺之乱军,元微之之赴考年月,及其所作《续会真诗三十韵》,《古决绝词》,《梦游春词》等等,皆与《会真记》所言,若合符节。这是古今人考据确凿无疑的结论。”孙望说:“《莺莺传》中的张生为元稹之假托,这已成为定论。”汪辟疆、卞孝萱等人也持此说。总而言之,研究学者基本上都倾向认为此故事就是元稹自叙,张生即为元稹。我对元稹的人品从此有些小看、不敬重。
元稹,字微之,唐代诗人。祖籍洛阳,六世祖迁居长安,早年家贫。唐德宗贞元九年,他十五岁在长安应试明经两科及第。二十一岁初仕河中府。贞元十九年,元稹二十五岁时,与白居易同登书判拨萃科,同入秘书省任校书郎。元稹曾任监察御史。因得罪宦官及守旧官僚,遭到贬斥。后转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仕宦坎坷,升沉不定。唐穆宗时被擢为中书舍人,并曾为三个月的宰相,五十三岁暴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他与白居易友善,常相唱和,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后期之作,伤于浮艳,故有“元轻白俗”之讥。元稹生前曾多次自编诗文集,后总汇为《元氏长庆集》一百卷,今存六十卷本;其《乐府诗》,现存四卷。
我曾读过元稹的不少诗作,虽然现在差不多全忘了,但是对他的悼亡诗印象深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句子铭刻于心。
到后来陆续看到别人对他的评价,如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所云:“微之自编诗集,以悼亡诗与艳诗分归两类。其悼亡诗即为元配韦丛而作。其艳诗则多为其少日之情人所谓崔莺莺者而作。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情感,其哀艳缠绵,在唐人诗中不可多见。”对他的感觉又有变化,主要是他敢于把自己的故事真实地写出来,虽然故事中的人物要用化名,且在文中为张生辩护,实则为自己开脱。在元稹以前,我国正统文人的诗歌很少写自己的爱情。爱情诗往往出自于民歌,如《诗经》的“风”诗,两汉、南北朝的乐府民歌等。在唐代,元稹是在李商隐之前的唯一大量写爱情诗的诗人,也是唐代唯一一位既大胆写自己的恋爱生活,又写夫妻爱情及悼亡之情的诗人,他的作品以自己的真实爱情和感情为基础,缠绵入骨,嚼蚀心扉。
贞元十五年,元稹与崔姓之少女(即后来传奇小说《莺莺传》中的崔莺莺)恋爱。贞元十九年在长安入秘书省任校书郎后,抛弃崔莺莺,与太子宾客韦夏卿之女韦丛结婚。六年后,韦丛病故。不到两年,他纳妾安仙嫔。后又续娶裴淑,直至终老。元稹的恋人虽为四人,但他的感情却有层次区别。崔莺莺是初恋,是感情最为强烈的爱情。与韦丛六年,那是感情深切的夫妻人伦情,韦氏病逝,他更是以《离思》这样痛楚的诗作怀念。至于安氏和裴氏,均为元稹以后的生活伴侣,他对她们的感情也就一般化。感受到莺莺以及韦丛在元稹心中的深深印记,由此,我又倾向于同情、敬佩这位诗人。
话题转回《莺莺传》。
到了宋朝时,莺莺和张生的故事更为流行。宋人说:“至今士大夫,喜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娼优女子,皆能调说大概”。就是说,北宋时候的那些士大夫、上层知识分子喜欢谈一些稀奇的、有趣的故事,大家谈的最多的就是《莺莺传》,就连那些青楼女子也都喜欢讲述这个故事。
宋人赵德麟借由元稹《会真记》的故事,创作了十二首诗歌《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中间用《会真记》穿插起来,这是最早的一个关于莺莺故事的说唱版本(下文简称《商调蝶恋花》)。赵德麟即为赵令畤,初字景贶,苏轼为其改字德麟,自号聊复翁。他的《商调蝶恋花》是以鼓为乐器伴奏的,故名鼓子词。鼓子词自南宋以后渐趋衰落,至元代几乎绝迹,它有别于话本在坊间瓦舍流行,鼓子词演唱的场合是文人宴席聚会之间,大体上类似于室内雅乐。
通览《商调蝶恋花》全文,赵德鳞在描写上不断地弱化张生,强化崔莺莺,相较于《莺莺传》,他的取舍就是有意对崔张故事的再创作。同时他还对背景年代虚化,并略去了杨巨源的《崔娘诗》、元稹的《会真三十韵》和张生“女人祸水论”、“忍情”以及贞元岁月等历史真实人物和时间,对背景年代的虚化使故事的虚构性得到加强。虽然情节、人物和倾向基本上与《会真记》一致,但是删去了张生那段女人误国的议论,对莺莺有了更多的同情。他刻意调整人物,可以将听众带入自己设定的立场,从而赢得更多听众和读者。赵德麟对《莺莺传》的调整,为崔张故事的发展创造出了新的衍变的可能,是崔张故事内容与形式转变的关键,也是崔张二人从唐代走向金元的导引和过渡。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说:“金则有董解元《弦索西厢》,元则有王实甫《西厢记》,关汉卿《续西厢记》,明则有李日华《南西厢记》,陆采《南西厢记》等,其他曰《竟》曰《翻》曰《后》曰《续》者尤繁,至今尚或称道其事。”即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王实甫《西厢记》杂剧,明李日华《南调西厢记》、陆采《南西厢》,清查继祖《续西厢》杂剧、沈谦《翻西厢》传奇等。
1997年春天,有人约我,共同完成王实甫的《西厢记》的方言俗语的注释工作,又惊又喜!惊得是当时除了《会真记》外,根本没有看过《西厢记》全本,这得赶快补课!喜的是有人抬举看得起我;还好有不少同学朋友是运城人,有的甚至是永济籍贯,不懂可以请教他们;这是学习的好机会;立刻应承下来。赶紧找来王实甫《西厢记》翻阅,通览一遍后,又找来线装的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翻阅参考(当时好像找不到《董西厢》的平装书)。
《西厢记诸宫调》的作者董解元,后世竟然搞不明白他的真实名字,“解元”是时人对士子的泛称,董的真名不详。他主要活动于金章宗时期。诸宫调是一种兼具说、唱,以唱为主的曲艺,因用多种宫调的曲子联套演唱而得名。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是对《莺莺传》的故事又一次改造,使这个故事成为一对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故事。作者已经变张生的抛弃莺莺为二人终于结合,而且将张生改写成了一个忠于爱情、得不到莺莺宁可自杀的痴情男子,莺莺也改变了原作中纯粹被动的性格,演变成了一个由被动应付爱情到主动追求爱情的性格类型。红娘和老夫人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原作的面貌,大大丰富了原作,使整个故事贯穿了男女恋情与封建礼教之间的冲突。
但是“董西厢”的结构太散,枝蔓确实太多,并且还是说唱形式。在语言上,”董西厢“具有民间说唱艺术的特点,保存了很多的方言土语,显得生动活泼。
“董西厢”是“王西厢”的蓝本,首先,王实甫的《西厢记》不仅在形式上由说唱编成了大型杂剧,而且在情节、结构、人物形象、语言等方面都有了创新。在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王实甫删改了”董西厢“中的一些细节和情节,让剧中人物更明确地坚守各自的立场,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合理和丰满。使冲突更加集中,也更突出作品的主题,思想倾向更为鲜明。
《西厢记》表面上是两条矛盾冲突线:一是以老夫人为一方,莺莺、张生和红娘为另一方的矛盾,就是封建礼教和婚姻制度与追求爱情和婚姻自主之间的矛盾。二是莺莺、红娘、张生三人之间的矛盾,这是一些猜疑和误会构成矛盾。矛盾交织,互相发展,使整个剧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得到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在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和王实甫的《西厢记》中,对张生形象打破原作定规,塑造出新的形象,他成了一个忠于爱情、非莺莺不娶、敢作敢为的文学痴情男儿,
王实甫在创作时,既继承吸收了民间艺术中有生命力的口语,又熔铸了诗词中的典丽语言,形成了优美、抒情、富有人物个性特征的诗剧风格。如《第一幕、第一折》张君瑞一出场,他高唱:“【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槎到日月边。”多么大气!......
《莺莺传》与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完全不同的,在主题思想上《莺莺传》的“女人祸水论”与王实甫的《西厢记》追求婚姻自由是对立的。王实甫的《西厢记》不是诲盗诲淫之作,而是给我们留下了唯美的崔莺莺形象和一个美好大团圆的结局,充分表达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的故事。
我才疏学浅,感觉更为惊人的是:王实甫按照元杂剧的规定,每折的唱词用同一宫调,押同一种韵脚,全剧曲折动人,而韵脚却不错乱。令我这个没有进过高等院校深造过的初二第一学期生,惊讶不已。
差不多五个月的时间,我和同事王小忠在工作之余,终于注释完全书的方言俗语以及生僻词语,交付排印了,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心结。——从此,再也没有碰过元杂剧和《西厢记》,我知道到我的水平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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