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

作者: 曰辰x布 | 来源:发表于2020-02-15 10:30 被阅读0次

    我去过湖南张家界两次。

    关于张家界,一个旅游城市,无非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光鲜亮丽的城市,城市角落里荒无人烟的小古村,古村里错落无序的特色民居,特色民居下崎岖不平的石头道路以及石头上雨滴千百年来落下形成的印记……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吆喝着臭豆腐的大娘和黝黑难闻的地下通道了。城市里也一样,大家行色匆匆,有的戴口罩有的拿雨伞,尽量遮住自己的眼睛,就算露出了也看不清神色,仿佛灵魂早已飞到天外了一样。

    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或许是想念他了吧。

    (一)

    那是八月,太阳炙烤大地,年轻旅行者背着厚重的行囊走过还未修整的石头,额头上滴下的汗珠渗进土壤里,并没有发挥什么滋润的作用,不平整的石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干巴巴的就像放久了的馍,从内部向外散发着臭烘烘的热气,直逼得人往上蹿。我们粗暴地扒开夏日的屏障,自觉的融入到这燥热当中。   

    残阳如血,咖啡冷得像铁,我跟着驴友初到凤凰古城,脑袋晕沉沉的,像是脑组织全都变成了蜘蛛丝,在这醉人的黄昏中飘摇起伏着。我们一行人躲进了窄窄的屋檐底下,身上的资金都花得差不多了,剩余的钱也只够吃几顿饱饭了。

        “他娘的,我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穷游世界的活动,现在在这里也没钱也没熟人,怎么活啊。”阿穗抹了把头上的汗,汗珠摔在地上发出声响,似乎也在恶狠狠地抱怨。

        “切,之前谁花钱花那么狠的,现在做起事后诸葛亮来了。”阿阳蹲下身子,“诶,你们看,这里居然有朵花。”

        墙角处,在北半球夏季的大地上,一株小花从土里跃起,向夏天宣告她的毅力。谁能说这花不是被旅行者的汗水滋养着呢?

        沱江边上,他就坐在那里,孤独得同这朵花一样。

        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们。

        那个身影弯着腰有些驼背,头靠在江边的柳树上,倚坐在沱江边上,眼睛深邃地望着时而翻滚时而平静的江水,鼻子里大概充满了湿苔藓的味道。待天边出现一轮玫瑰色的红霞,他抬起头时,阿穗拉着我:“走啦,走啦,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走进了一间临街的吊脚楼,把满天的夕阳和孤独的他抛在身后。那是个改造过的旅馆,除了外形不一样以外,里面的构造啊陈设啊,跟我们如今所看到的旅馆别无两样,装饰豪华气派,依旧是雪白的床单,必备的电视,只不过阳台上的风景很好,也是大同小异了。一路走过来,这样的旅馆不知道住了多少了。不过这种半干栏式建筑总让人回想起几千万年前的河姆渡人,只是如今这里的金碧辉煌已没有当时的朴实无华的意趣了。

      夕阳将颓,我站在房间的阳台上,窗外酒吧临街而筑,游人如织,放下行李,直奔沱江而去了。远处青楼瓦舍,灯影幽密,沉醉遐思。

        他脑袋埋进手掌,头发盖住脸一直垂到下巴处。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衬衣极不合身,乱糟糟的压在屁股底下,仿佛是从地下长出的什么苔藓植物,而不是他身上的衣物。这样看来,他到有点像个搞音乐的有志之士。

        无论如何,他还坐在那里。

    (二)

        第二天傍晚,我们还坐在楼下的酒吧里,人来人往,黑色演奏台上,小提琴婉转,大提琴悠扬,钢琴沉默地低吟。

        “这首曲子是《风雨里一个人走》吧”阿阳似乎不太确定。

    “我也不知道。”阿穗迎合着,“但我知道,我们快穷到极点了,今天的房费也付不起了。”

        我知道他肯定还坐在江边。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仿佛只有他任凭风吹,吹走了一天又一天的时光。我想,他一定是个能回答我的问题的人。

        我手里攥着仅剩的几张钞票,坐在他的身边。他不动声色,继续看着他的江水。我向他问了声好,并询问他的帮助

        迎面而来的是他的沉默。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回头望,那两个驴友正坐在吧台上,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他抬起头注视着我,我瞬间被震撼到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深沉的眼睛。他的眼珠在黑中透出一点钴蓝色,让人想起崔斯坦的冷漠。他也是冷漠的,在八月的天气里如同冰块,给我降了个温。

        可他依旧没理会我。

        我才不干呢,这求人的事情凭什么偏要我卖面子啊。

        就为了这个面子,我们苦苦哀求,欠了酒店老板一天的费用。

       

        翌日清晨,他站在店门口,拦住了刚出门的我。

        他突然笑了,这让我心里放松了一点,他的笑和他的眼神完全不匹配,这种笑近乎童真,嘴巴直接从两边咧开,露出满口黄牙,眼睛里却都是血丝,又增添了几分违和感,不管如何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它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最初的笑容。

        “他是后天性聋子。”店老板的语气里带着嫌弃。

        “跟我走。”

        我们跟随他走进一条小巷子,七拐八拐绕的头都晕了。路旁边长满了杂草,我们的这几滴汗水会不会也给它们带来一些雨露呢?杂草再里面是一间间店铺,这样热的天气,人们都只在晚上出门,现在除了我们,这里只剩下鸟叫的声音,不时传来几声蝉鸣——是一种自然的态度。

        我们沿着崎岖不平的巷子,忽上忽下终于到了一间屋子面前。这间屋子沿袭了所有其他屋子的特色,依旧是竹楼,哦,他们那边叫吊脚楼。面前的这座吊脚楼有所不同,尽管也是二屋吊式,但看上去就别有风味。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是村子的边缘了,进入楼内,地上跑着许多小鸡,黄黄的绒毛甚是可爱,他嘴里“郭郭郭”地叫着,从口袋里神奇地摸出一包杂粮洒在地上,马上就被哄抢而空。院子的另一端摆放着大型的景观植物——也说不上景观,大概也是打发闲情逸致的好帮手。我们走入竹楼里,内部墙壁也是由木头做成的,几根承重木突兀地矗立在房子重要,却也具有秩序,还有刻着花的木围栏、镂空的门槛、陈旧的木箱子,就连窗户也个个不同,镂空的形状也不一样。那些窗户精妙绝伦,虽比不上苏州园林里的精巧,但也是人间精品。看得出来曾经有人细细地装饰过自己的家。我顿时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发出惊讶的赞叹。

      “你们今天就住这儿吧。”

    (三)

        我们给他的酬谢是,陪他看夕阳。

        他依旧走到那棵柳树旁边,侧着头微微坐下了:“你们也坐吧,这地方我天天都坐,很干净的。”

        他眯着眼睛,向远处的微弱的红光看过去。

        那是夕阳。

        其实如果他抬头顺着天一直看过去,他会看到所谓的渐变色,那是分层设色的天空,从近处的深,一直延绵到远方的红。近处的深是墨蓝色的深,如同打翻了蓝色墨水的白纸,墨水中混入了几滴白色的颜料,它们发着微弱的光,那是天边的枯树枝伸出尖锐的指甲,轻轻一划,划破了天幕,从中透出了宇宙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星星。再远一点,天渐渐亮了一点,那是灰色,灰中透出一点深沉的蓝。直到有一条线,一条非常明显的分界线,把太阳的余晖和黑夜的统治完全区分开,在向远处望去,余晖消失在吊脚楼的黑影中。

        我不喜欢夕阳,在我心里它代表着末了,将颓了,快结束了。仿佛夕阳本身就是如此,本该如此。我想,只有惨淡的人才会去看夕阳吧,好找一个伴侣来和自己一起领略心中的伤。

    我望着湖水出神,发现阿穗和阿阳也盯着湖水发呆。正是有风的傍晚,湖面被吹起层层涟漪,一圈圈荡开,荡得拱桥的倒影一处不接一处,漾得柳树都无法安静梳妆,只好仍随自己的窈窕身姿被劈得四分五裂,还在顾着自己一头的秀发。摇船的船子吆喝着,仿佛在炫耀他安逸的生活。

    “你看这夕阳,多美。“

        真是个怪人,放着好好的古城盛景不看,偏看什么夕阳。

        就是个怪人,放着高高的竹楼不上,偏要在这低矮的地方看夕阳,真让人眼睛疼。

        “听说他是个疯子,你们可当心点。”店铺内的中年妇女煞有介事地劝告我们。

        要不是我们走投无路,谁会陪他看夕阳呢?

        我们也因此变得谨慎起来。我们深知自己不能住太久,天天盘算着怎么弄点钱,回家也好,继续旅行也罢,总之我们需要钱。

        他应该也察觉到我们的不一样了吧。据说感官上有缺陷的人总是在感情上有些补偿。

        第二天下午,我用微信给他发了条信息:能借我们些钱回家吗,我们会还给你的。

        屏幕上只有一个字:好。

        十几分钟之后:“能再陪我看一次夕阳吗?”

    (四)

        当我第二次去凤凰古城的时候,沱江的夜晚更加热闹。人潮涌动,大人们端着特色食品坐在店门口有说有笑,孩子们拿着水枪从江里抽水,又借助由来已久的惯性将水打会水里,在水面上落出一个枪眼,周围是四散而开的水滴。情侣们手挽着手,走过沱江上的石桥,感受夏夜带来的爱情的美好。还有喜欢摄影的人,带着个黑帽子,扎着个小辫子,在脖子上套上相机,瞄准沱江边的每一处景色,把他们永远刻在相机里。人们会离开沱江,却永远逃不出一张照片。江里有人撑着小舟,带着草帽,穿过一座又一座拱桥,唱着船歌,陷落美好。

    柳树依旧是柳树,而坐在江边的人是我,不是他。

    他去哪里了呢,谁也不知道。

        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和阿穗阿阳走过了很多地方,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我再不能记起什么人像他这样给我记忆深刻了,因为别人都不会让我有再去一次那个地方的冲动。

        收到他的消息时,我还在和阿阳商量着怎么回家,我们对继续旅行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因为我们的肉体感到疲惫,我们的精神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我们在房间里回忆这几个月来的生活,感到前所未有的劳累。

        我没回他的消息,但我还是去了。

        他在那里等我们。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来了,也没失望。

        “坐。”他说。

        “我知道你一定听到了古城里关于我的传闻,我也知道他们把我叫做神经病,就只是因为我喜欢看夕阳而已。我十几年前就这么干了,当时我还在想为什么这个社会就不能包容人们的一些小癖好呢,我也没影响什么人。现在我看淡了,用网上的流行语来说,就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些年来,确实有人陪我看过夕阳,没坚持多久就走了,如今你也要走了。”

        我感到莫名的心酸,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好缓解我内心的不适。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

        “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死了,母亲远走他乡,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对这里的乡亲们有感激之情。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看夕阳,我觉得,我的亲人就在那里等着我。而对于乡亲们,有的搬走了,有的做起了生意开了旅馆饭店,他们致力于建设更加繁华美好的乡镇,不惜一切代价改造吊脚楼,内部构造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变得符合大众的口味,而我觉得所能做的感恩之事,也就只有替他们守住最后的朴素了。”他坚毅得就像墙角的野花一样。

        我没想到这个社会还有这样的人。

        我把他的故事告诉了阿穗和阿阳。

        那一夜我做了个梦,古城的一切跟与七八十年代没有两样,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偶尔看看夕阳不会被骂的普通人。

        就是普通人,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还能做这样的普通人吗。

        我们不好意思再借宿在他家里,收下了钱,背上行囊。

        “你们要回家吗。”阿穗问。

        “我不要。”我坚决如铁。

        “我也不要。”

        “喂,你们看到了吗,他家大门边有块木扁,里面刻着‘老西’,你们说,那是不是他的名字?”

        姑且就是吧,后来我把他的微信备注改成了老西。老西老西,老是喜欢望喜欢的夕阳,单纯而美好。

      在以后的旅途中,我常想起他,哦,原来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人。

      我只希望有更多这样的人了。

      今天的夕阳已经涌现了吗?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老西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zvyp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