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湖北老家正是艳阳天,我和奶奶在院子里晾晒脱好的油菜籽,我戴着草帽将黑油油圆溜溜的小菜籽用木钯子翻过一遍后,往回走到边上去穿鞋子(穿鞋站菜籽上容易将油菜籽踩破),刚穿好一只,掸掸另一只脚趾头里夹的菜籽时,忽然感觉到一阵晃动,随后听到天井角落大水池里水花剧烈晃荡的声音,我单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面滚烫的菜籽上时,看到水池中荡落出大量的水花。
高中地理成绩也不错的我,想都没有往地震方面去想,因为在我印象里似乎觉得只有喜马拉雅山环太平洋地震带或是其它山麓沿海地带才会有地震发生。
奶奶不关心她被水池里荡出的水打湿的油菜籽,反而担忧地看了看天上说:“天老爷在作天势啊!(有大事要发生)”
没多久,隔壁每天泡茶馆打牌准时上下班的李爷爷提前散场回来了,腰里别着他的红色的收音机放着,他大惊小怪地嚷嚷:“哎呀呀,发生地震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爸爸刚打电话回来告诉我和奶奶了,我那时还没有手机,爸爸是打到家里座机上的,他告诉我,他做豆腐所在的四川省德阳市绵竹县汉旺镇发生了地震,很快这次地震通过网络传遍了世界各地,历史上称之为汶川地震,而老爸他们所在的汉旺镇距离汶川地震震中直线仅三十公里,因此受到重创,所幸他和妈妈算是平安无事,只是豆腐作坊毁掉了。
一星期后,爸爸妈妈丢掉汉旺的家当,回家后仍惊魂未定,多次绘声绘色地向过来关心的大伙儿讲起地震发生时的情形,当惊魂未定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慢慢转为骄傲自豪时(依我揣摩的他们自豪的原因是“老子是经历了大地震的”),老爸又萌生了去四川瞧瞧的打算,果然他去了那里考察了不到一个星期,回来后带着妈妈和刚下学的我一起去了四川。
老妈毕竟胆子小一些,地震后仍有些后怕,便不答应回她的老革命根据地——汉旺镇去租房做豆腐,老爸又分析了下,考虑到曾经比绵竹县还繁荣昌盛汉旺镇,因为震后受到重创,以东汽集团为首的工厂悉数撤离了汉旺镇,人口锐减,反倒是绵竹县更繁荣一些。
08年11月,我家的豆腐作坊在绵竹往什地镇方向去的一间大仓库里开业了,我的邻居是鼎鼎大名的剑南春酒厂——仓库,还有一家建材租赁公司也和我们家是一个院里的。
从此,绵竹马尾河边的临时市场上多了个卖豆腐的姑娘,当地卖菜做生意的伯伯娘娘大爷奶奶很快送我一个称号——小美女,呵呵,我美不美不知道,但年纪确实不大,那年只有十八岁。
老爸到成都新都区去买豆制品工具和黄豆回来前,我跑到他们以前卖豆腐的汉旺去瞧了瞧,乘公交车才三块五毛钱。
地震刚过去五个月,灾情严重的汉旺还在一废墟中未站立起来,以前听爸爸描述的,田地里裂开了一条十几米宽的吃人的大嘴不见了,镇上几乎见不到一所完整未坍塌的旧房舍或是楼房,坚强却又脆弱的未倒下是孤零零的,要不倾斜拉扯着变形——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梯形或是菱形裂开的口。
陈旧斑驳的灰白墙面呲开着露出里面一圈的红色砖头,像是怪物张大的无声咆哮着的嘴巴,只是嘴巴再也合不上了,无数的瓦砾碎片在原野上哭泣,它们在天空之下是一堆灰色的垃圾,垃圾上杂草树木疯长,象征着生命的绿色似在嘲笑江山易主,仿佛它们才是土地上的主人。
汉旺震后废墟可能我来的晚,没有见到最触目惊心的撼动,要不就是年少不识愁滋味。
从汉旺回来后,我很快就忘掉了那里的满目疮痍,投身到热闹纷繁的绵竹小城生活中去了。
后来每每回忆起绵竹的一切时,只记得二环路外成片搭建的地震临时安置点白色活动板房,尘土飞扬建筑工地上,混凝土运输车、起重机、散装升降机、塔吊机和挖掘机等,轰轰隆隆的不分昼夜的地响着。
绵竹马尾河的临时市场,种类繁多的各式小吃,很多熟悉的人的面孔,以及永远也萦绕在耳旁的自己也学会了的四川话。
绵竹有条路叫春溢路,名符其实——剑南春酒溢香满路,喜欢喝酒的人住在这里真是太享受了。
车站也在春溢路上,向北通往汉旺和拱星镇,向西去是遵道和土门镇,往南是玉泉和金花镇,东边是市区剑南镇。
绵竹的水好,除了名酒剑南春酒厂外,还有其它别的一些酒厂,有的就在我家豆腐作坊附近,什么杜甫酒厂、绵竹大曲、诸葛酿等等,均产于此。当时我以为不过是一些没有名气的小酒厂,后来竟在广东浙江等很多的超市里又看到这些酒的名字。
那时的我就是一吃货,没上学了,手里又有些零花钱,菜市场上看到的各种小吃太多了,早上摆摊后先叫一碗肥肠米粉过早,过会儿吆喝卖豆花的来了,再来杯甜的或是麻辣的豆花吃吃,麻辣小土豆也不错。
说到麻,我又想起了卖干杂货的王大爷是这样宣传他的花椒的,大爷搬一张躺椅在树下眯眼睡着,一个小喇叭整天吆喝着他自己录制的广告:茂县新花椒,阔阔麻,阔阔香,七半阔,麻半天,七一阔,麻滴好恼火!旁人走过都会觉得好搞笑,特别是外地人还跟着学。
本来绵竹是座安静的小城,因为一夕地震,全国各地的援建工作者和做生意的人突然都汇集在此。因此卖豆腐的我那时也认识了很多各种工作各个年龄段的朋友。
安徽地质勘察队的驻扎在金花镇,买菜的厨师长是个大嗓门,每次最高兴听他说来三十斤香干给我送车上去。
江苏南通建筑公司我和老爸常往他们工地上送豆腐去,去后我看见厨房里有鸡腿拿起就吃,毫不客气。
泰州开混凝土搅拌车公司的陈先生和他太太常来买菜,总会在我摊位跟前聊聊天,有一次陈太太付钱给我时,我看到她皮夹里陈先生年轻时穿军装的照片,真英俊。
后来陈太太每次掏钱给我,我都会毫不害臊地凑近去看她老公的那张黑白小照片,现在想想,自己以前竟是那样率真。
有两位从扬州来的叔叔,是农业技术援助的。他们住在九龙镇,喜欢吃白豆腐和千张,有一次给我带了好多大草莓和水果黄瓜,他们一个是在九龙山指导草莓等水果种植技术,而那个每次来像学生样背着包的是指导畜牧业的,后来我还又厚脸皮的找人家要水果吃。
其实就算我不找人家要吃的,基本上嘴也没闲下来,总有些好心的婆婆爷爷来买菜时给我带吃的,不知道是因为我嘴巴甜还是我在菜市场上是最小的,他们对我总多了些像孙女一样的怜惜。
有个总是笑脸的可爱的小个子婆婆喜欢拿她供过菩萨的香梨芒果苹果之类的水果给我吃,水果上有檀香的气味,我一点都不嫌弃,因为从小就听奶奶说过,吃了供过菩萨的东西菩萨会保佑你平安。
还有个爷爷上街喜欢兜里揣白瓜子,大粒的白色南瓜籽,他说吃了可以预防老年痴呆,总是走到我的豆腐摊位前也不说话,笑眯眯地从他兜里抓一大捧放我木板上,我憨憨地谢过人家后,嗑着瓜子消磨一上午的时光。
摆我旁边卖蔬菜的黄姐是位标准的御姐,抽烟喝酒都会,像男人一样霸气,起初我心里挺鄙视她的,因为她叫男人“哥”、“我✘哥”、叫女人“姐”、“美姐”、“我美丽的姐”叫得跟蜜一样甜。
后来才知道她老公死于大地震,以前从未出来做事的她,为了供女儿读书才出来卖菜,正因为她只字不提她的伤心事,可能才用抽烟喝酒的方式去缓解心里的痛苦吧。
黄姐的女儿叫婷婷,比我小六岁,嘴巴也很甜,放了学就来给她妈妈帮忙,老远看到我就叫我姐姐,然后过来在我脸上打个啵儿。
十二岁的婷婷个头高挑,已出落的婷婷玉立,是个标准的美人,那时看她像舒淇,就是没有舒淇的嘴巴大,一头自然微卷的浓密长发,扎在头顶随着她一蹦一跳的走路,头发在肩后洋洋洒洒。
婷婷她妈妈看着也还挺年轻漂亮的,我一开始叫的她黄姐,后来婷婷也叫我姐姐,然后我们仨成了“姐妹”。婷婷的学习成绩很好,她妈妈常向周围做生意的人讲,其实婷婷私下告诉我本来应该会更好一些的,因为贪玩,并没有用尽全力去学。
唉,这就是学霸呀,后来学霸还教会了我游泳,条件是我带她去上网,因为她没身份证。
我们上网出来后,去小吃街吃东西,烧烤、棒棒鸡、酸辣粉、天蚕土豆、撒尿牛肉丸、开心凉皮伤心凉鞋粉等等怎么都吃不厌。
说到吃,本应该只是小孩子或是我这种半大不小的孩子的专利,绵竹人却不是这样,那里的人都爱吃,会吃,很享受生活。
我对面卖米凉粉和土鸡蛋的阿姨们,是吃的行家,总是从家里带各种吃的东西过来,也分给我,时间久了我觉得不好意思,便在市场上买吃的还她们的礼。
绵竹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有新鲜水果用小卡车或是火三轮拖着在路边卖着。正月二月吃芒果,三月草莓四月樱桃枇杷(啊,枇杷是我最爱,一口气两三斤没问题),五月桃子六月葡萄,七月香瓜梨子,八月清见丑柑杂柑,九月柚子,十月柿子,十一月猕猴桃,十二月甘蔗无花果蜜橘最多。
绵竹的天空常有成群的鸽子飞过,婷婷的外公很喜欢养鸽子,他们还成立了飞鸽协会,专门交流养鸽子技术,举办飞鸽比赛。
我在绵竹呆了有三年之久,看到破破烂烂的楼房重新变的崭新齐整,有时甚至听到有些当地人说得亏感谢地震,我们家园才变的比以前更美好。
这样说的是在地震中没失去亲人的,又因为得到了政府的补贴,劫后余生中感到庆幸吧。
现在想想自己,其实是和那些庆幸的人一样,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不可能有和别人一样的切身体会,他们没失去过亲人,所以不会痛,就像而我没经历过地震,余震来临时我睡得和平时一样沉,根本没感觉。
绵竹喜欢吃卤水豆腐,很老的那种。每年十月,天气转寒后,人们喜欢卖老豆腐回家冻红豆腐,也就是制成豆腐乳。
将豆腐打成像麻将一样方方正正的块儿,放在箱子里或是蒸笼格里让它自然变坏长毛,差不多一个星期后就可以拿出来蘸佐料了,佐料离不开盐花椒辣椒生姜味精,有的细致些的,蘸佐料前先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去水气,然后再用筷子夹着到酒里裹一遍再去裹佐料,接着用提前清洗后晒焉的芥菜叶子将裹了佐料的红豆腐包好,装进瓦坛里密封一个星期就可以吃了。
红豆腐吃起来麻辣细腻,咸香悠长,绵竹人都爱吃,每年每家每户都要准备很多,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份量,有人还将自己做好的红豆腐拿去送人,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是最忙碌的。
做豆腐乳时,差不多也可以置办腊货了,绵竹人也忒爱吃腊肉香肠,而他们也喜欢在香肠里加入豆腐,和猪肉花生米一起,当然佐料里还是少不了花椒的。
绵竹人爱打麻将,据说以前城北马尾河别边一长条全是茶馆,地震来时麻将战得正酣,房子倒了压死的人最多。后来马尾河又重修,茶馆是没有了,建了很多亭台廊桥,老年人喜欢在那里聚会,唱歌跳舞,拉拉家常。
重建后的马尾河上的北门花桥春节时绵竹热闹极了,有着“年画之乡”美称的绵竹小城,庆祝春节自是少不了用年画来装点自己的,城郊农村家家户户新建的雪白围墙上描上了几幅五子戏莲、年年有余等一些生动有趣的年画。
马尾河贯穿整个绵竹城,从城北一直婉延向城东南方向流去,重建后焕然一新的绵竹城,在马尾河里建起了一盏盏年画里的巨大水灯,波光鳞鳞的马尾河被装点的五彩缤纷,映衬着河岸两边熙熙攘攘市民欢乐的笑脸,小孩子放着鞭炮嬉戏玩耍,年轻人谈天风生,老者感叹人生,伴随着夜里一盏盏不断升上绵竹城上空的孔明灯,人们许愿、欢呼,多么安逸的小城啊!
重建后的绵竹仿古街多少年过去了,我作为一个异乡的局外者,每每回想起这些世俗美好温暖的画面时,心里仍然有着感动。
绵竹,我知道曾经那场从天而降的灾难曾让你很受伤,几乎面目全非,可你那里可爱的人民乐观坚强以及我们祖国各地的可爱友善的人民热情支援下,有着两千多年酒文化和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绵竹年画)的你又不徐不疾地站立起来了,比从前更美丽可爱!
绵竹绵竹,你的人民一向有点小骄傲,自诩你是小成都,可能有些地方写的也不大准确,我的文笔也不好,还有你太多的美丽和优点没有写出来,如果有绵竹的朋友读到,还请不要笑我瓜兮兮滴!
赵雷的歌《成都》里唱的——分别总是在九月,我离开小成都绵竹也是在九月,同样是座阴雨的小城,我回忆起时有着思念却没有愁!
绵竹,我也带不走你,也从未忘记你!
有一天,我也一定会回到你那里,去飘满酒香的春溢路走一走!
绵竹中心广场绵竹新村 九龙山游菜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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