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家宅破旧的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庹伯在给他们开门时，不免有些吃惊。
“哟，不是说要逛一天？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娘的，外头没一个好人，尽遇到些骗子。待不下去了！”
上原知道他在气什么，沉了一口气对老家将道：“庹伯，关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你也不要来打扰。”
庹伯嗅到了点火药味，遂语重心长道：“两口子闹别扭，床头吵床尾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遇上了不开心的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
“有道理！”邯羽板着脸，一双丹凤眼格外犀利地直瞪上原，“一会儿你最好老实给我全招了，别逼我动手上鞭子抽你。”
这一句话带着威胁的意味。上原倒是没什么，反正他知道自己惧内那点儿老毛病，早就破罐子破摔了。然而庹伯却被这气势给怔成了个木头人。他虽然知道他家小主子惧内，但还没亲眼见过那阵仗，是以听了邯羽这一句威胁后，他不禁脖子一缩，登时不敢说话了。
魔族民风开放，不似神仙那般专情。男人在外寻花问柳其实挺正常，三妻四妾也不足为奇。尤其是像上原这样英俊潇洒还特别会打架的，领回三五摆在家里那都还算是少的。但这位留守老家将压根就不担心他家小主子会因为这个问题挨鞭子，毕竟丘家没这个条件让他风流，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张嘴。话又说回来，家中有这么一头爱挥鞭子的猛虎在，他觉得上原即便是有这个贼心，大约也没这个贼胆。
“两口子有话好商量，何必动手！动手多伤感情！”
老头和事佬般跟在后面两头劝，唯恐他们一言不合真打起来。习武之人相互切磋打上一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也就算是在活络筋骨。但现在不是寻常时，他们要是真打起来，怕是要动了丘家那根还没成型的香火。庹伯还想再劝，却被无情地打断了。
“没你什么事！”上原忽而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不容置喙道，“去忙你的。”
独自走在最前面的邯羽终于不耐烦了起来，“讨债的，你给我快些滚过来！磨叽什么呢磨叽！”
就在方才上原说那句话时，庹伯还生出了错觉，觉得他毕竟还是家里的顶梁柱，即便惧内也惧得有分寸。然而此刻看着上原小跑着跟过去，庹伯才意识到自己的那点错觉委实不过是错觉罢了。惧内就是惧内，甭管在外多威风，关起门来他就是蔫得像耗子遇上猫一样。老头不禁开始寻思，寻思着是不是要给自家小主子去找块搓衣板来。思忖间，前面的两个人已经消失在了月亮门处。老头望天一叹，庆幸丘家祖上已经没人了。否则要是让长辈看到今日这么个情形，还不得被自家这个没出息的崽子给活活气死！
寝屋的门被关得严实，门缝还被封了一道术法，叫人想听个墙角都找不到门。
邯羽灌了一口凉透了的粗茶，勉强压下了一肚子的火气，想尽量心平气和地听一听玄烨那王八蛋到底是怎么把上原这么个实诚人给诓得死死的，诓得像头研磨的老驴子一样心甘情愿且毫无怨言地围着他转圈圈。
“行了，现在没人了，说话方便。你说吧，我听着。”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在桌边，周遭安静无声，屋内的气氛却有点剑拔弩张。
南沙军的主帅往桌边一倚，平视着他道：“玄烨曾经是都城统帅，这个你应当还记得吧！”
邯羽挑起了眉毛，等着他说重点。
“他既然曾位至魔族军将之首，那么他在魔都城的人脉必然广杂。那位老先生，名为淮信。当年玄烨还在都城统帅之位时，他是他麾下军师。”
邯羽虽然带着点前世的记忆，却对此人全然陌生，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上原接着道：“玄烨被赶出了魔都城，淮信失了生计也就落魄了。这些年，全靠玄烨在魔都城的人脉暗中接济才活了下来。他自然而然便成了玄烨留在魔都城的一双眼睛。”
他冷哼一声，“玄烨在魔都城这么吃得开，你之前知道吗？”
“有些事情，我并不需要知道得面面俱到。”
邯羽的语气中起了一层薄怒，“你带着沙家军跟着玄烨干，竟然连他的老底都没摸清？”
“沙家军困在柜山，是死路一条。”上原神情严肃，语气严厉，“我作为一军之帅，为兄弟们谋生路，有错吗？”
“谋生路是没错，但你两眼一抹黑地跟着玄烨走，难道就对了？”隐在袖中的手蓦然攥紧，连骨结都泛了白，邯羽气愤道，“那都是命啊，上原！你压在玄烨身上的信任，都是兄弟们的命！我不反对你跟着他干，但你至少得留个心眼。那样的一个人，你连他的老底都没摸清，就对他唯命是从。你傻吗你？你们现在称兄道弟，那是因为你手上有他没有的东西。以后呢？等他败光了沙家军，你对他来说就是废子。你长点儿心眼吧！”
南沙军的帅欲言又止。这些日，他一直在思虑着未来。他曾自私地想把邯羽留在身旁，想让他不必像再朝露那般独自在边疆挣扎。他也曾以为只要让邯羽置身事外，便不会让他深陷这一团乱麻。然而此刻，他却恍若从梦中惊醒。
他的那点儿念想，不过是场黄粱美梦罢了。梦外的现实是何等的残酷，让他不得不在此刻做出取舍。
上原如梦方醒，他愤恨地意识到只要邯羽身在魔都城，就躲不过这场纷争。邯羽就像是梗在穆烈喉间的一根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这魔都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旋涡，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亦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倘若注定躲不开这场乱局，那么上原希望邯羽能在这场较量中以强者的姿态走到最后。
上原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到跟前，满眼皆是离殇。
邯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伤感弄得一头雾水，却顿觉不详，因为那眼神怎么都不像是被点醒了的。他不安地咽了口口水，有些焦躁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看着邯羽说出那番话，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在诛自己的本心。然而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了。
打从上辈子起，邯羽就最讨厌婆婆妈妈的男人。他急不可耐地推了一把上原，追问道：“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呀！”
上原低着头，苦笑伴着叹息，不再沉默。
“南沙军在柜山苦苦挣扎了一千多年，多少悍将战死在了那里，无人问津。这些年，我们到底是为了谁而战？是为了魔尊，还是为了自己？”他四下望了望这间破旧的屋子，沉吟道，“魔都城早已今非昔比了，就连这丘家老宅都已是变了一副模样。彼时，你我在庭院树下肆意嬉戏。而今，就连在这寝屋里说说话，都得提防着隔墙有耳。朝露，这魔都城就是另一个牢笼。我们犹如困兽，受制于他人。”
邯羽听得一脑袋浆糊，“你究竟想说什么，上原？”
“你离开的这六百年，沙家军经历了数次的九死一生。就当我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是玄烨拉了我一把。那时翼族已经攻入了柜山营地，南沙军的命数本该在那一日终结，是玄烨带着南丘军的援兵及时赶到。倘若不是玄烨，南沙军亦早就饿死了。当你六百年后回到柜山，能找到的也许只有当年的一把黑土。玄烨……”上原长叹一声，“他的确深不可测，但他与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被逼到了绝处的人，没有退路。摆在面前的是生与死的抉择，我们并没有资格去质疑未来。那太遥不可及了，朝露。我们身在重重的牢笼之中，头顶悬着夺命的利刃，敌人却还在牢笼外肆意地嘲笑我们，在想着法子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看着他那凝肃的神情，邯羽这才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周围气氛压抑，时光仿佛倒退了六百年，重回到了那一个昏暗的夜晚。
邯羽可太明白那种感觉了，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悲壮与绝望。他遂也就明白了上原为何能如此信任玄烨的因由。那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总是让人不计代价地想要牢牢拽住。
六百年前，她在绝望中拽住了上原，将他一并拽入了无底深渊。
现在，上原赌上了一切拽住了玄烨，想要拉着他和整个南沙军脱离无边苦海。
邯羽不禁握紧了上原的手，心疼着他独自走过的这六百余年的煎熬。
“朝露，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把兄弟们的命都压在了玄烨身上，那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笼中皆为困兽，而玄烨就是那匹头狼。我并不盲目听信，过去的四百余年，他用行动向我证明了他的诚意与强大。眼下的魔族已是穷途末日，与妖族又有何区别？魔尊当不了烈日，他不能为魔族带来光辉，他甚至都喂不饱族人。”
“我知道他很厉害，就是因为他厉害，所以才叫人不得不提防。”邯羽的语气软了下来，“那个人有太多的秘密，我总觉得他背后真正的目的并没这么简单。”
“他若是不厉害，我们才是真的无望。朝露，谁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不是大事。你也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他不说，多半是因为事出有因。玄烨是下棋的人，他的对手是魔尊。不仅仅是我们，穆烈乃至都城大军，全都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我怕你吃亏。”
“要成大事，就不能万事都斤斤计较。我们在魔尊身上吃的亏不多吗？与其在同一个人身上吃亏吃一辈子，不如换个人的亏来吃，至少还有点新鲜感。”
“你这是什么歪理！”邯羽颓然撇嘴一笑，“老子居然还觉得有点儿道理！还真他娘的见鬼了！”
屋内的氛围缓和了些许，上原苦涩地沉了一口气。他跟着扯了扯嘴角，眼底流淌着希望的光芒。
“朝露，魔都城困不住我们，更困不死我们。南疆的大风大浪我们都熬过来了，这一次我们也一定能熬过去。”
邯羽试探着问他，“打从你回了次山营地，我就觉得你有心事。你这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既然今天我们都把话说开了，你不如痛快些，也给老子一个痛快，如何？”
“我就知道瞒不住你。”
上原释然一叹，好似卸下了千斤的重担。但这句话，他仍旧需要足够的勇气才能说出口。
邯羽被他吊着胃口不上不下着实难受，忍不住催促他，“你倒是爽快些！”
“方才淮信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他说土霸王回来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你藏着掖着，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哪儿猜得出！”
“其实穆烈解禁的当日，就被魔尊派去了妖族。土霸王归来，指的就是他回来的。”
邯羽想起了那老头的风言风语，不禁敛眉，“为什么他回来了，就要变天了？他干什么去了？”
“上一封密函里提到，去年冬天光魔都城里冻死饿死的，就有近千人。眼下，其实我们魔族连春播的种子都不剩了。”
他大惊，“都困难到这种地步了？”
上原点了点头，“穆烈去妖族，大约就是找妖王去借粮了。”
“妖王……”邯羽顿了顿，做思索状，“那老东西叫什么来着？”
“图涂。”
“对！就是那满口獠牙的活牲口！”他继而道，“听说那老妖怪刁钻得很。这粮，怕是借得不容易！”
“魔族困难到了这种地步，能拿的出来的，也只有地了。”
“拿老祖宗留下的地盘去跟妖族换吃得？”邯羽都替他不耻，“这他娘的可忒出息了！”
“先前我就与你说过，我们在柜山同翼族那一战，翼天翔带着北枭逃到了魔族与妖族地界的交汇处。”
“没错，这事我记得。然后？”
“我想让你在我身边多过几日没心没肺的日子。至于以后……”上原苦涩一笑，“我原本是打算一直瞒着你，但我也知道大抵是不可能的。”
上原都这么说了，就是打算彻底老实交代了。邯羽即便想拿他欺瞒这件事情做文章，也着实开不了口。他沉了片刻，只得接着说正事。
“老子要是没记错，那里是青翼山。你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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