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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儿房老陈

板儿房老陈

作者: 单畅 | 来源:发表于2016-07-01 10:05 被阅读34次

    板儿房老陈,顾名思义,就是住在板房里的一户姓陈老汉。老陈的板房安在我们学校的寝室楼下,搭了几块三合木板,顶子是铁皮的。往里那面贴着寝室楼的西墙,因寝室楼年代久远,虽新刷了一番,也像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老婆婆脸上的褶儿,三四月份雨水多的时候,墙皮就往下剥落,老陈的板房一面靠墙,自然深受其害,他常抱怨,可几年了,还是像朵蘑菇似的扎在西墙根,不见挪窝。很多人疑惑,好赖也是个生意,既然开了门脸儿,就要开在显眼处,叫人家好找。老陈呢,偏偏找个闭塞角落。也并不像理发店那样安个广告牌,夜里挂两串霓虹小灯。也不像水果店那样支个塑料喇叭,里面循环放着老板娘山东口音的招徕声音。只立块旧黑板,墙边一靠,上写“截裤边、钉鞋跟、修雨伞”字样。老陈的板房像朵喜阴的蘑菇,安安静静的,每天自顾自地有灯火明灭,不攀生意,也总有一些小小的忙碌时候,零碎倒也绵长。

    我也是闲来无事,东逛西走,瞥见周围原来还有这么一丛怀旧的生意。我觉着是怀旧,因为,如今不似十年以前了,鞋子好买,修鞋的却没那么好找。记得小时候常跟着父亲去补鞋,鞋匠们,老头儿居多,架着玳瑁镜腿的花镜,穿深蓝工装,黑围裙上常有些机油。喜欢三五个扎一堆,补鞋,胡侃,但手里活不停,叮当敲一通,再喝口塑料大茶杯里茶叶梗子泡的浓茶,修好了,叫你试试,很少跟客人说些讨喜的客气话。熟客来也不抬头,要是新面孔,眼睛越过花镜瞅你一眼,余下就只盯着皮子和改锥,叫人觉着脾气挺倔。人们都说臭皮匠,我曾暗自估摸着,皮匠这一行做久了,脾气是不是也会像老牛皮那么韧。而老陈呢,是个裁缝样子,大概是裁缝活儿做得更多的缘故。好几回见着,老陈坐在缝纫机旁,借着窗口的亮,一手推裤边,一手控制着方向,老式的上海缝纫机动起来仍然很有节奏,搅动着光里的尘埃,升腾起旧旧的气味。

    老陈说起话来显然不是秦岭以北的腔调,人瘦,却不突兀,长得也本色当行,刚刚好一个南方老裁缝的模样。大多数人对老陈的印象只是一个剪影。他少在人前晃悠,除去买饭,一天不离开那板房的一亩三分地儿。很久了,人也跟环境融在了一起,像块旧补丁、旧皮子,很暗淡,耐磨。我补鞋也少,半年去不了两回,现在学生们,大都这样。并不是鞋耐穿,或者穿得爱惜了,而是如我们喜新厌旧,生在一个产能过剩的时代,补鞋几乎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我想老陈应该知道事情的变化。他该比谁都最先明白。他本来就是个匠人。匠人从来靠手艺,有烟火的地方,就有他们的一只粗瓷碗。他们行走江湖也就像地上尘埃、水面上的浮沫,山雨欲来,阁楼里的人不知道,他们却最先知道。做买卖的,稍微年轻点的都去做些较合时宜的生意,比如卖些袜子、塑料饰品什么的,薄利多销,但招年轻人喜欢。几晚上下来,就能回本。而老陈眼见快六十了,手头的活儿还是停不下来,钉鞋、裁裤脚,收个五角一块的。没活儿的时候,饿了,下一碗小葱挂面,看他的旧彩电,瞧着里面的哭哭笑笑、聚散离合,他聊做消遣。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迥异于北方老头儿们的天南地北,魏晋隋唐,陈师傅话少,不吹牛皮。偶尔抱怨,抱怨有三:这雨天西楼墙皮哗哗往下掉,他清理起来不胜其烦。其次,靠着学生宿舍,难免有高空坠物,啥都有,袜子、塑料袋,甚至内衣。久了也习惯了,被掷下的袜子多是学生穿破了洞,不要的。陈师傅觉着浪费,门口扯了根绳,搭着落下来的内衣袜子,等待失主认领。只是少有人来带回他们的袜子,它们挂在板房前,五颜六色,风一吹,倒像祈福的经幡。最后一件,老陈抱怨得最多,说起来祥林嫂一般“现在的人啥都要鲜亮的,新的。东西破了就知道个扔。可不,你看看,站也没站相,崴着个脚,这样穿鞋哪能穿得久呢?这鞋也是,帮子里都是纸壳,也真唬人。”把买鞋、穿鞋的、造鞋的,数落了一圈,仿佛他们都不合他的标准。他说从前在乡里,有专门补缸和箍瓷的,都是好手艺。他吃挂面的粗瓷青花碗从前摔过,后来找匠人箍了,几片黄铜把碗严丝合缝地铆起来,用到今天。看久了,不像个疤瘌,倒有几分美观。他当个宝似的,说这就是手艺人的能耐。

    老陈大概做了半辈子修补的活儿了,除了补鞋裁裤边,也做些别的。好几次我也见过他给人织补毛衣的破洞,修自行车胎。这是老陈的隐藏技能,知道这些的,多半是些快毕业了的四年级学生,也就是说就快混出头了。在学校里,学生像一茬一茬的韭菜,春天掐去,只一季,就又冒了出来。常年在学校里的生意人们也都见惯了,老陈也是。所以学生娃娃说的什么潮流,赶的时尚,他听听,跟着乐和乐和,手头该干啥还干啥。出来也有年头了,南船北马的,跑过的路不少。那些时兴字眼,那些霓虹闪烁,他觉得于他无甚紧要。指靠着手艺活,唯有这没变过。说这是人生追求,那就扯远了。但也不仅仅是为着赚点米面钱这么简单。他零零碎碎的日子像是被打碎的粗瓷碗,靠着他的手艺,它们被攒在了一起,不再破碎,反而成了一种好处。老陈欣赏这种好处,以此过活,以此为乐。

    我没再见到老陈,这是上学第三个年头的事儿。寝室楼向西边投下阴影,而老陈和他的板儿房就像旱天里的蘑菇,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学生楼粉刷了一番,据说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上面莅临指导,楼东西两角破旧的违章搭建都收到了拆迁通知。老陈搬走了,南北西东,带着他的粗瓷大碗。

    我想生活于他,大概没那么多喜怒哀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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