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过程中，采薇也渐渐地走近胡美蝶。她发现，胡美蝶简直是一个病人。
胡美蝶每天出门，都必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衣着出色，妆容尽可能精致，因为她担心在街上遇见熟人或者读者。她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不完美的样子。采薇想，胡美蝶一点儿也不象一个作家，倒象是一个酒吧老板娘，每天那么注重自己的外貌，这样的话不小心在哪里撞见客人，就不至于影响酒吧的档次。
穿衣风格是波西米亚路线的胡美蝶，貌似洒脱不羁，可是内心竟然这样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评价，深深地陷溺其中。采薇总觉得这是一件有点错乱的事情。
采薇发现，胡美蝶写不出来作品以后，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上网看读者对自己的赞美。采薇不由得怀疑，也许她会亲自动手，匿名发表一些对自己的溢美之词吧。
有一次，胡美蝶在本地一个文艺论坛上看见一个人对自己的差评，她愤怒地对采薇说起这件事，叨叨个不停，竟然一个星期都沉浸在暴怒之中。俨然那个人对她作品的批评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耻的谣言。胡美蝶对那个在网络论坛里骂她的作品的人恨之入骨。采薇相信，如果那人出现在面前，胡美蝶一定会冲上前去，声泪俱下地质问他为何这样说话。
胡美蝶真的是有些奇怪哦。
采薇暗自想，这个女人，她想要全世界都爱她。她一定要竭力维持住这个想象，她不能忍受这个世界不爱她。或许，这才是她写作瓶颈的根本原因吧。
采薇不仅感到惊诧，有时候还觉得有点恐惧。还有，就是因为相处得熟了，竟然对胡美蝶产生了莫名的怜惜之情。
一天晚上，胡美蝶打电话叫采薇立刻到她家里陪自己。采薇只好立刻赶去了。这时候，她们的关系已经不是简单的代笔作家那样了，而是，胡美蝶把采薇当做自己的助理之类的了。
胡美蝶的家庭生活长期处于空巢状态。老公是个富商，时而在工业园区上班，时而海内海外地出差，回这个家的时间很少。孩子读贵族学校，住校，周末才回家一趟。
她的家以中式风格装修。暗红色的木头家具看上去价格不菲，靠墙壁，是一排书架，铺天盖地插满了书。那些书居高临下地提醒采薇，这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紫红色桌子上，干干净净，一个绘着牡丹的古董花瓶，立于桌上，里面插着一束淡紫色和白色，粉色交混在在一起的干花。房间陈设显得如此豪门，完全超乎采薇的想象。在没有来到胡美蝶家里之前，采薇想象中作家的房间似乎应当更为清雅朴素一点。
房间里的一切都散发出昂贵却莫名清冷的气息。采薇坐在阔大敦实的沙发上。好在，这沙发厚厚的布艺坐垫和靠垫给了她一丝安全感。胡美蝶穿着一件丝绸质地的睡袍，有点象把被面裁下来披在身上。睡袍上，阴郁的紫色花朵相互缠绕，几只蝴蝶在花间飞舞。大约是有点冷吧，她又在睡袍外面批了一条浅灰色的披肩。
胡美蝶在采薇的对面，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莫名奇妙，好像神经质一样。她就像一个徘徊在客厅里的孤独的女王。
眼前一切，令采薇感到压抑，她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喝点什么吧？一起喝点儿酒吧！OK？”
女王说着，走到另外一个房间，一会儿拿着两瓶葡萄酒又走出来。
两个酒杯放在桌上。
“咱们两个人，两瓶酒，有点多了吧？”采薇问。
“不多呀。”胡美蝶微微皱一下眉头，说，“我一个人，就可以喝掉两瓶。”她的语气饱含掩饰不住的忧郁。
这时候，采薇也真的是想立刻喝点儿什么东西。要放松一下。哪怕是酒，也好过这种莫名的紧张。这个房间里气氛令人不安，她感受到某种焦虑也正在侵袭自己。某种神秘的溃败的气息从空气中飘散开来。
“只要有掌声，就得不停地舞蹈。我唯恐那掌声熄灭。”胡美蝶说。
”掌声不会灭的。”采薇安慰她。
“可是，我老了，写不出来爱情那些事了。我厌倦了所谓青春题材，也厌倦了婚恋题材。我其实厌倦了所有题材。不过，我是有标签的。你懂吗?”
“美蝶姐，标签可以改变的。”
“你不懂。你以为你写出了一部小说，你就什么都懂了。我告诉你，你写的那些玩意儿如果不是署了我的名字，它什么都不是。”
采薇沉默了。想胡美蝶没有说谎。她相信，事情确实就是这样的。
胡美蝶端着酒杯，又喝了一口。又开始说，“我要面对的是青春，是市场。市场上经久不息的就是爱情，因为人们的荷尔蒙永不衰竭，生生代代。可是，我的内心已经荒芜了。但凡扯到爱情，我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不过，你可以，因为你还年轻。”
“我觉得，我好像也已经老了。”采薇确实觉得自己青春已逝。
“”不，你当然很年轻。这只是你的一个开始，你还可以继续写下去。”胡美蝶皱着眉头，说。
似乎是酒精，让女王殿下胡美蝶开始滔滔不绝。采薇基本是个听众，偶尔附和一下或插一些话。
胡美蝶喋喋不休，说自己的故事。几十年的往事全都说出来。采薇蓦地发现，胡美蝶其实在自言自语，压根儿就没有在乎是谁在听。
采薇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有些难堪。她仿佛走进了女王的秘密领地，而那本是私人领地，没有任何人应当闯入，包括她这个代笔作家。
胡美蝶站起身来，手里紧握着那个硕大的水晶玻璃酒杯，杯中血红的葡萄酒晃晃荡荡。她说，“我得唱起来。唱一首《月光下的凤尾竹》吧？”
她开始唱，可是她唱的却是徐小凤的那首老歌。“夜色茫茫照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周遭寂寞宁静。桌上寒灯光不明，伴我独坐苦孤零。”
那一刻，她为胡美蝶感到心碎，真想走过去，拥抱她一下。因为那一刻，采薇忽然意识到，胡美蝶真的不可能再写出作品来了，因为她已经奔溃了。
可是采薇又感到，胡美蝶即使疯了，也自带女王气场，而且气场强大到阻止别人同情。采薇就呆呆坐着，听胡美蝶唱着，说着。慢慢地，采薇的眼睛被莫名心碎的泪光模糊了。眼泪，也许仅仅是来源于女人间莫名的惺惺相惜。她懂得，这一切，足够令人悲伤。
胡美蝶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拿起酒瓶子又往杯中倒酒。然后对采薇说，“采薇，我想咱们继续！继续合作，你继续写。掌声不断，舞蹈不停。”
她说着话，忽然一眼瞥到采薇放在身边的小坤包。那是一个黑色的小包，采薇自己也忘了是什么牌子。或者，它根本就没有牌子？平日里，采薇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社交场合，而这个包用起来那么方便，顺手，所以采薇走到哪里都是拿着它，已经用了三年了。包包其实已经有些裂口，不过黑色的漆皮，也看不大出来。采薇一直也舍不得扔掉它。
胡美蝶盯着那个采薇的包包看了好一会儿，皱起眉头。采薇想，天哪，难道我这个包包又惹她不高兴了？
胡美蝶放下酒杯，走到屋子那一头，打开隐蔽于墙面的壁橱，拿出一个黑色的包。那个包，高级牛皮散发着优雅的光芒，耀眼的金色手柄能吸引所有的目光，连不懂奢侈品的采薇，看一眼也知道这是昂贵的好东西。
胡美蝶打开包，淅沥哐啷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桌子上。那都是些口红，纸巾之类的小物件。然后，胡美蝶把那个空了的包扔给采薇，说，“回去把你那个破包扔了，用这个。celina的古董包。你那个包也太不像话了，我第一眼看到就不顺眼。用那样的破包，还能再写出好东西来吗？还能有突破吗？下一部作品，咱们写点更时尚，更励志，更婉转的东西，怎么样？”
看胡美蝶的样子，真说不清她究竟是喝醉了还是没有。
胡美蝶继续说，“ok。咱们就这样定下来。咱们启动下一部作品。你尽快构思，怎么尽快开工！继续合作。我太爱你了。你太有才了。现在你走吧。趁我还没有喝醉。”
采薇心疼折胡美蝶，这个孤独的女人，这个因为崩溃而失去才华的作家。她问，“你没事吧？”
“我还没有醉。在我醉了之前，你赶紧走。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喝醉。拿着，你的包。”胡美蝶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那个腾空了的celina古董包塞到采薇手里，又抓起采薇原来的破破烂烂的小包，也塞到采薇怀里。说，“走吧，出门看见垃圾堆就把这个破包扔了。以后咱们用漂亮包包！亲爱的，掌声不停，舞蹈不止。记住这句话了吗？”
那时，采薇是真心感谢胡美蝶，也感谢代笔作家这个影子职业。它给自己带来了生存最需要的钱。她和胡美蝶，一个恰恰缺钱，一个恰恰江郎才尽。一切都恰恰好，真是一个美好的交换。
她从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悲伤的消息。
报纸上报道，著名女作家胡美蝶，于某日凌晨发生车祸，抢救无效死亡。报道中还介绍了胡美蝶的文学成就和主要作品，并透露她刚刚完成的一部新作，早已经送交出版社。预计这部遗作，将会提前出版，很快就能与读者见面。并评价说这部作品是胡美蝶对自己以往题材和风格的成功突破，讲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采薇哭了起来。她为胡美蝶哭泣。胡美蝶走了，她才觉得自己真的并不讨厌胡美蝶，甚至有些爱她。那是一个脆弱，多疑，充满了骄傲，虚荣，神经质到差不多已经奔溃了的胡美蝶，然而，采薇觉得自己依然爱这个女人。胡美蝶活得那样真实，连缺点都并不曾去伤害别人，所有的缺陷和奔溃都构成武器，她手持凶器，却只是指向自己。
她也为那部作品悲伤。那个作品是挂在胡美蝶名下的，可是无论如何，它也是属于自己的。因为那是从她的骨髓和血液中生长出来的。她就象一个代孕妈妈，那部作品也许就像两个人共同抚育的一个孩子。无论怎样，有那么一份血缘一样的关系，她怎么可能不爱着自己的孩子呢？
一夜之间，温柔的秋天忽然变了脸。天空中阴沉沉的，雨水将下未下，风倒是刮得厉害。冬天在敲门。
采薇对着空气说：“好吧，我知道了，又该准备交暖气费了。也又快到交房租的日子了。”
她环顾自己租住的这件小屋。临时衣橱。床。简单的桌子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那是她的工作工具。在电脑旁边，赫然站着一个黑色的牛皮小包，金色的圆柄手环，亮晶晶。这个屋子里，只有它美得要飞起来的样子。
采薇看着桌上那个光彩熠熠的昂贵的古董包，想，波西米亚风格，在写文章的时候看上去很美，穿在身上也挺有格调。就像胡美蝶，真是一个脆弱的美人啊。为什么流浪会打动人心呢？要知道，很多时候，我们要去学习动物的迁徙和奔跑，完全是迫不得已啊。使得爱情，也像是狩猎，有时候会有艳遇，仿佛意外收获，大多时候却空手而归。
可是，如果能一座城市里，象植物一样落地，扎根，也许我们也可以感受生活就象植物一样安静地生长，长出自给自足的静美，也许能遇见一个属于植物系的爱情。根须向下，紧紧相挽，坚守着泥土，形影不离。
胡美蝶走了。采薇为曾经的女王哭泣。
采薇去了胡美蝶家的楼下，她徘徊着，心里的悲哀排山倒海。内心有股魔力驱动，她要来和胡美蝶告别。然而她却不敢进门。她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和胡美蝶的关系。
她远远地看着那所房子的窗户。她记得，在那个房间里，胡美蝶对她说：“掌声不停，舞蹈不止。”胡美蝶带着一脸的迷醉的骄傲。想起这话，真让人伤感。这话本身就像一块破碎的玻璃，透亮然而会扎人的。
小区内静悄悄的，一点看不出有这么悲伤的事情发生。灰蒙蒙的天，小区里的树木在寒风中瑟瑟摆动，有零星秋叶静悄悄地掉在地上。意外地，太阳从重重云层中露出脸来，可是只是一阵子而已，它又立刻躲进了云层。天地间的雨意凝结欲滴。
萧索的意象，重叠进采薇的伤感。即使人生真如梦境，这梦实在是太过荒凉。
在胡美蝶家楼下晃荡了半天。忽然，采薇看见于建立和一大群人从采薇的家里走出来。他们是一个圈子的人，这时候自然就做一些告别，进行一些属于人生最后的琐碎事项的。采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反应是，可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在这里。她慌忙绕道另一条路上，把自己藏在深秋萧瑟的花圃内。
采薇全身都凉透了。虽然满怀悲伤，可是她渐渐从梦中清醒，想到自己和胡美蝶并没有什么关系，即使两人曾有过如此深厚的交往。因为自己曾对胡美蝶承诺过，忘掉代笔那件事，采薇永远只是一个影子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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