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文/翁洁云
广东省徐闻县海丰麻风病康复村,相对其他康复村来说,更为“正常”。过去患了麻风不得结婚生子,因此大多数康复者孤身一人。可在海丰村,“夫妻”甚多,于是我们计划拍摄海丰康复者如何冲破法规禁锢,争取自己婚姻权利,而后生活又是如何展开的故事。
权叔与娟姨即为其中一对夫妻,育有四名儿女。
《希望》剧照:权叔的4个孩子第一次对权叔家庭进行拍摄当天,权叔白天刚把孩子从县城接回村子。他担心在康复村中居住会让孩子受到歧视,因此与孩子们在县城租房,周末才回来。晚上,我们开始访谈。
权叔房间内的灯光有些暗,这儿既是大厅又是卧室,放置了三张床,除了大女儿在外面的房间睡,家里其他人都睡在这里。
权叔坐在床上,我在旁边的小床上坐下。
镜头一架上,权叔就很自然地对着镜头说:“同学们,大家好,祝大家新年快乐。”
我们大笑,权叔也跟着笑了。
《希望》剧照:权叔讲述家庭的故事我们解释说,想要拍摄关于海丰的影片,想要听听他和娟姨的故事。权叔刚开始的时候很羞涩,“不好讲娟姨嘛。”停顿了一下后,他说,“我跟娟姨没有恋爱经过,双方见见面就行了,我们从南兴康复村来,来到第二年就有了青红(大女儿)。”
接着,权叔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你们想了解我的过去吗?”我们猛地点头,他便一一道来。
“我家有6姐妹,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我是最小的,小时候生活条件很差。我从小对工笔画有很大的兴趣,经常对着连环画来描绘,在生病后痛苦就对那些东西不敢想了。”
自从来到海丰村,与四个孩子接触,就发现他们很喜欢画画,漫画书藏了一堆,每个人都会跟着漫画书画小人,二哥连生画得最投入,家里墙上还有几幅他的作品。原来孩子们的爱好是来源于父亲。
大约15岁时,权叔患上麻风病,当时在家里藏着,怕被邻居知道。权叔哥哥把他送到麻风病院之后,就很少来看望他,而其他亲戚也因为害怕麻风病,与权叔断绝来往。权叔与娟姨在南兴的康复村一同来到海丰村,虽说是结婚,但并没有登记,养育的孩子们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能入户口。后来,湛江的大学生志愿者来到海丰村,与领导提及这件事,多方沟通,最后才让孩子们入户口,正式读书。
“我的孩子在徐闻没有房,很难读(书),什么亲戚都没跟我来往了,他们怕。在徐闻县城也没跟邻居来往,他们怕。”
由于在徐闻县城并没有房子,也没有学区附近户口,两个双胞胎孩子不能读公立学校,只能去到更远的私立小学就读,报名费很高,一个学期需要1000元。
《希望》剧照:徐闻海丰康复村“权叔,你现在有工作吗?”
“我在外面不敢去工作,没有工作过。以前跟海丰村民去外面搞一点钱抚养小孩,搞一点赌博,现在不能赌了。”
“去外面工作别人不要吗?”
“怕别人知道(我有病),在住的地方,不敢跟邻居来往,我怕他们知道了,对孩子影响不好。我只是在(县城)家里煮饭、洗衣服,有的时候回来这里。”
“平常没有工作,孩子怎么养?”
“没有工作,这些小孩靠娟姨放一点牛咯,还有这里的生活费,两个人一个月1000元。那个命运不好咯。”
为了让孩子可以正常地读书,权叔在县城租了房子,自己负责在县城照顾孩子,而娟姨则留在康复村中放牛维持生计。
《希望》剧照:娟姨放牛我们与权叔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对话,家中的经济情况、生活的不易是第一次听到。权叔的语气很平淡,我却是紧绷着。平日的场景,多是与孩子们打闹,或教导他们学习,几年间,看着孩子们从沉默不语、躲在房间里不肯与志愿者交流,到现在总是缠着我们,也开始会跟我们讲到自己的想法。我们早已把他们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但是本以为熟悉的人处于如此困境中而我们不知,不自觉感到惭愧与自责。
“他们跟我一样,小时候我在外面,不敢拿别人一点东西。他们对外面的人,一看到陌生人就怕。那时候大学生刚来的时候,他们连话都不敢说,你们来,他们接触多了,也会说普通话了,就慢慢跟你们说话了。我就说,希望同学们帮助他们一下,多说说心里话,我们做父母的,没有办法帮助他们。你们来很多次,每一批同学们都对他们帮助很大,跟他们说话,玩游戏。我对你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谢谢了,谢谢你们。”
因为在录着视频,我们没说话,只是猛地点头回应,面对这位父亲真诚的托付,我们既感到被信任,也同样觉得责任重大。
“我只希望把小孩养大,小孩喜欢干嘛就干嘛,我希望他们去外面看看,去广州啊深圳啊大城市打工,我希望他们去外面生活,不要留在徐闻。”
这是一位父亲真诚的期盼和爱,因为贫穷和患病,他被困在这里,而对于自己的孩子,他期望孩子们可以走出去,离开这里,拥有新的生活,摆脱“麻风病”的束缚。
于是,我们把片子命名为《希望》,代表着父亲对孩子的希望以及孩子们的未来。
《希望》剧照:孩子们玩耍第二次影像工作坊时,袁园老师与我们一同审片,给予我们意见。当时我正在跟大洲一起修改片子,老师走过来俯下身看我们的素材。有一段拍摄的是孩子在家里没有书桌写字,只能趴在床上写字,老师截取了这段素材。我问,是不是要表达孩子们即使生活艰难依然努力着?老师说,不,要表达的是,无论多么努力,命运已经把他们牢牢地钉死在这里,即使没有这个病,但贫穷依然从父亲的爸爸传到父亲,然后再传到下一代,这个阶级难以跨越,实际上是没有希望的。老师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着,我如同当头一棒,实在没有办法接受,心里非常难受。我不敢相信这位父亲那么恳切的希望竟然无法实现,也不敢相信这些孩子的命运就这样被预见,无可改变。
后来,随着片子剪出来,我也才理解和明白,老师想要说的是,这种困境不能打破就是社会的冷漠和阶级固化造成的。村民的子女因为疾病和贫穷,得不到更公平的教育机会,这样的循环确实是存在的。如果我们看不到这种循环,只是单纯的抱着希望,也许什么都解决不了。
片子刚完成初稿,就收到权叔病重的消息,很遗憾最后没能把片子带回去给他看。他说,要播给同学们看,要感谢大家。我一直想,如果权叔可以看到这个片子,该有多好,他会喜欢吗?
他曾说:“小孩太贪玩了,还不懂事,青红读高中了,16岁了,但还是像小孩一样。”
我听说,权叔知道自己病重后,对孩子们是恨铁不成钢。有一天,孩子们犯错了,权叔少有地训斥他们,还把孩子们关在屋外反省。我想,权叔是多么希望孩子们能快点懂事,能撑起这个家。
《希望》剧照:在床上写作业权叔去世之后,我回到海丰,发现娟姨整个人都瘦下来了,面容憔悴,经常都在屋里不外出见人,而孩子们,却如往常一般。当晚所听的故事,像一个秘密藏在心里,我想,过些日子,再把所录的视频拿出来,把当初权叔所希望的一字一句讲给孩子们听,讲述父亲对他们的爱。而权叔所期盼的,像是一个托付,在我们身上变成一个责任。
现在,大女儿青红正在读高三,二儿子放弃学业外出打工,两个双胞胎还在念小学。我不再把孩子当做是玩伴,原来以为时间还很多,来日方长,但如今觉得是应该成长撑起家庭的时候了,不能再等待。于是,我与孩子们的谈话中,也尝试着以平等的语气,询问他们的想法,希望与之交流。
因为当晚听过权叔的故事,这个了解在我们之间建立了连结,他的信任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把权叔一家放在更为亲近的位置。虽然自己能出的力很少,但权叔的希望是永远都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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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0月至2015年10月,JIA办公室项目部主办了为期一年的“青年促使弱势发声影像计划”(简称:影像项目)。来自广州、湛江、南宁和桂林地区的18位营员参与,最终产出8个片子。我们将这一系列康复者的故事,起名为《麻友集》。
“麻友”有两层含义:这些故事的主人翁都是麻风病康复者,他们彼此在生命中曾经有着相似的境遇,意为朋友;故事的主人公和拍摄讲述他们故事的志愿者,彼此之间亦为朋友。
这系列看得见的故事的背后一定会有着另外一些故事:它可能是拍摄过程中村民的变化,它可能是拍摄背后经历过的或有趣或曲折的事,它可能是拍摄者和故事主人翁之间的经历,它还可能是拍摄者本人或团队在过程的思考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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